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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霜翎泥

从延生观历了趟劫,回来还是活罪难逃。

听说那位从六品的舍人娘子,贬成从九品司苑,发落到别的宫院去管蔬菜瓜果。公主不喜欢她为人古板,总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,闹得年轻的宫女们怨声载道。

凤阳阁新换的起居舍人鹭娘,谨记前车之鉴,言语行事要审慎得多。

公主本意是好的,可活在云端上的贵人,看不见脚下泥地里那么多枝节纵横。上头哪怕咳嗽一声,也牵一发动全身。被贬的司苑和良酝署监事是结拜过的金兰姐妹,怨恨难消,特意交待要好生“关照”我。

不能板著不能墩锁,就只剩喝号提铃了。

夜间提铃,是最累最苦的活儿。每夜起更时,提铃人要徐行正步,依次行过东西南北的春明门、金光门、明德门和玄武门。五更则至嘉猷门、通明门,再绕回掖庭宫。

沿宫道巡行时,每走一步,还要缓声高唱:“天下太平!”同时摇晃手中的铃铛,不可过快也不可太慢,才能惊散深宫中作孽的邪祟凶灵。彻夜不得眠,风雨无阻,直到曙光将明才能结束。

我和阿娘都是罪臣家眷,刚进掖庭时,只能充当最低等的粗使奴婢。摊上掌事势利眼,动辄得咎,次数多了也渐渐习惯。

这回提铃尤其漫长,罚期整一个月。

一个月足够发生很多事。

人一老就百病缠身,皇帝的身子骨仍不见起色,恨不能练丹药当饭吃。都传圣上快不行了,天下恐将易主。

人心惶惶的裉节儿上,今年的选女又采选入宫一批,做冲喜用,里头没几个出身好的,最高不过是从五品官家的庶女。

没经过选秀的女子,不得私自聘嫁。那些有能耐的官员,都想方设法贿赂花鸟使,要么报个有恶疾在身,要么买人顶替,舍不得把宝贝女儿推入火坑。就这么着,还能选进来的,无非是些爹不疼娘不爱,家底也不够殷实的可怜人。

这次从畿内遴选十四以下的少女三百人,封了最低等的采女、御女和宝林,五品才人只有三个,可谓百里挑一;民间十岁以下者六百余,全部充入内廷供各宫役使,从此不得与父母相见。待年老重病或犯了事,便发放到内安乐堂自生自灭。

那地方在棂星门迤北的羊房夹道,宫人们闻之色变。

怨只怨祖制严苛,这四方宫墙从来许进不许出。红粉泱泱,有幸飞上枝头见幸于御前的,不过凤毛麟角。出身低微的选女,即便生下一儿半女,也只能埋没深宫了此一生,熬到死才给一个封号。

唯一算得上喜事的,是南诏传来大捷。萧越人不负圣望,直破太和城,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尘埃落定。

雨过天晴浮云散,大地却迟迟不肯回春,寒意浸骨。

南诏王世子的人选已定,入朝为质的千斤重担,着落在二王子尹鹤拓身上。一堆败军之将,护送着他们的王世子,踏上了前往帝京的漫漫长路。

岭南遍布崇山峻岭,边疆向来不太平,又有匪患出没,凶险万分。能不能活着到长安,都是未知数。

五千多里陆路,要穿过羁縻州和矩州,再翻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。想避开山匪乱军,通常走京西道,沿彬州、衡州、谭州而至江陵,接着继续跋山涉水。千里江陵一日还就不要想了,做梦或许行。

萧越人给王世子指了条最安全轻省的,水路加陆路。直接登舟过沧澜江,入溱水、浈水,过梅关而入赣水,再至汉水往襄州,然后走商州道。

这是前朝玄宗皇帝为博宠妃欢心,让荔枝使反复推敲出的近道,流传下一骑红尘妃子笑的佳话。

岭南鲜荔枝入长安,最快要十一天。当人质又不是喜事,不用那么上赶着。脚程放慢些,半个来月也该到了。

萧越人的人情不会白给,他要王世子尽快抵达长安,是为了送回那口棺材。

宰相大侄子的尸首从洱海打捞上来,被鱼虾啃得面目全非,即便用保存荔枝的法子,最多只能再放十几天。

汉人讲究落叶归根,埋骨他乡不成体统,就没葬在姚州万人冢。大侄子毕竟身份特殊,给送回来成全个善始善终,宰相还得多谢他。这块烫手山芋,就丢给南诏世子带往长安。

名为“好意”实则诛心,真是损到骨子里。

王世子先行一步,才第九日就到了襄州,萧越人却没有同行护送,依旧留在太和城。理由是攻城时腿上受了伤,被一柄长枪刺中,骑马多有不便,只能先将养一阵。

山高皇帝远,真假无人知。权臣手握重兵在野,却迟迟不肯还朝,难免让人疑心有兵变的征兆,整个皇城都很紧张。

一片风声鹤唳中,尹鹤拓被迎进大明宫。

那日风很大,天色却阴沉。宫娥纷纷偷溜到宫墙上,想一睹南诏王世子的风采。毕竟宫里除了老皇帝就是死太监,年轻的男子极少见。

据说这位王世子仰慕中原文化已久,自幼通读汉家诗书,和传言中茹毛饮血的蛮人相去甚远。宫娥们去之前兴奋不已,回来却吓得咋舌。

光瞧面貌身段,倒是个兰芝玉树的青年,身着南诏二色绫袍,精丝织成的锦绣外缀虎皮,异常光辉灿烂。看举止气派,也跟大晏的世家公子一般无二。没成想性子着实刚烈,从肩舆走出来没几步,就一头撞向城门寻死觅活,可了不得。

原来肃王存心给他个下马威,命人送去大晏男儿所穿的袍冠,非要尹鹤拓换过才可入宫。归顺臣服,可以有很多种方式,逼人当众“易服”却是奇耻大辱。

王世子不堪忍受,撞破了脑袋,洒得一身血迹斑驳。

太有骨气的人,在宫里是活不长的,以后他就知道了。谁让南诏打了败仗呢。没有凤凰的命,得了凤凰的病,真没眼看。

对这个充满偏见的讹传,尹鹤拓甚觉无辜,还有点没奈何的怅然。后来我俩混熟了,问起这段,他说当时根本没想自尽,实在是被棺材里的味儿熏得头晕眼花,才不小心撞上去。这一路紧赶慢赶,只用十四天就从南诏走到长安,就为早点把发臭的大侄子送脱手,他也不容易。

所以说凡事不能光看表面。我对他深表同情,暗搓搓跟着一起骂萧越人这厮,实乃小人也。

为迎接王世子,礼部前后筹备月余,力图彰显天朝风范。结果闹得这样难堪,满朝文武说什么的都有,冷嘲热讽居多。

糟心的误会没法解释,只会越描越黑。尹鹤拓刚入朝就成了人尽皆知的笑柄,备受冷遇。给扔进偏僻的饮羽殿,足足晾了小半月,圣上也没召见他。

尹鹤拓运气不佳,当质子已经够惨了,还没赶上好时候。

龙体每况愈下,不省人事的时候越来越长。听内宫传来消息,近日几乎停了饮食,醒来也神识不清,没法指认下一任新君。

自从前太子被废,储位空悬至今。圣上万一有个好歹,眼见是场血雨腥风。多年不曾露面的齐王李密,也从东夷匆匆赶往长安,称藩中盛产珍奇草药,特带来进奉御前。

如果不是他把带来的兵停驻在城外二十里,大家都快忘了还有这号人物。四万兵马铺天盖地,估计把东夷诸镇所有可用之兵全调来了。

倾巢而出为的是什么,想想令人不寒而栗。

玄武门的北衙六卫,有禁军六万戍卫皇城,只听萧国公号令。萧越人此刻远在南诏,没有虎符谁也调不动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朝廷顿时更加紧张。

造反这事传染,拖久了很容易变成你也反他也反,有枣没枣打一杆。都想着浑水摸鱼,迟早搅成一锅烂粥。

大臣们反复商议,一致决定该派个人去南诏迎一迎萧国公。顺便搞清楚他到底是赶回来千里勤王,还是趁机拥兵作乱。只有广平王李玄微比较乐观,说太监自立为王,可能性很低。古往今来就没有阉人当皇帝的,江山传给谁去?不依附皇家,他们什么都不是。

众人一琢磨也有道理,宰相顺势提出,没有比李玄微更适合的人选。正经嫡皇子,身份够贵重,无兵又无权,搁哪儿都放心。

再说除了他还能有谁?四皇子李密在城外屯兵来者不善,十三皇子李重山才十岁,指望不上。只有他这个名正言顺的七皇子,跑一趟义不容辞。

至于肃王为什么不去,也很好解释。圣上病势垂危,得有人主持大局。老皇叔日理万机,忙得抽不开身。

明眼人都能看出,素枕石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他就没把城外虎视眈眈的李密放在眼里,一门心思专等圣上咽气。

李密做事不过脑子,皇帝要是能瞧上他,也不会打发到东夷去。这么急吼吼带兵来逼宫,朝中又无人支持,成不了事。李重山乳臭未干,纵有宰相舅舅做靠山,也是主少国疑,并非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。

肃王就不一样,他是皇帝的亲哥哥,身为嫡长却与皇位失之交臂,如今终于等来良机,绝不会轻易退场。另一枚碍事的眼中钉,就是风华正茂的李玄微。虽然这位七皇子无倚仗无派系,多年来游离在朝政之外,看上去对皇权没有任何兴趣,还是不得不防。

找个由头把他远远支开,皇城内就只剩一个肃王李和舟,比较容易对付。

李玄微从善如流,没有任何异议。也许是担心留下来会遭莫名的毒手,巴不得赶紧离开是非地。

我后来时常想,如果那次他能走成就好了。

原本一切都是安排好的,放虎归山再里应外合……夺嫡之争很快就能胜负分明。不管龙椅归谁坐,影响不到我们这些蝼蚁。萧越人继续做他光芒万丈的九千岁,我也还是角落里酿酒的小宫女,一生都不会有交集。

可惜人心诡诈算不足,天不从其所愿,引出多少腥风血雨。

七皇子行装都收拾妥当,到底没离开皇城。

又是南诏大捷,又是上千选女,这喜冲得太厉害,愣把皇帝给冲没了。尹鹤拓进大明宫的第十天,先帝他老人家乐极生悲,当晚就龙驭宾天。

六宫丧钟鸣,江山飘摇。

李密最先按捺不住,醉醺醺在城下舞着剑叫嚣,要求立刻打开宫门,让他入宫给父皇哭灵。

他身后立着四万兵马,盔明甲亮,一冲进来全完了,谁敢开这个门。

李玄微插翅难出,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,反而是当下最淡定的人。李密一旦杀入皇城,手足相残便成定局,首当其冲会要了他项上人头。可他看得很开,抛下那些焦头烂额的大臣,安抚妹妹李盈袖和幼弟小十三去了。还说事已至此,急也无用。 ns9/uxuTCKHqVQ01xY/SgilkTYxMNBj/hdVIrt4j3cdPzhY2l2TJle3SwRkJH+c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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