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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九章
追塞蛮

廊下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很面熟,远远瞧见了,一溜小跑上前招呼:“哎呀三娘,你怎么在干这个!让猴崽子们捡去,大太阳底下多晒得慌!”

“谁干都是一样的。”我拉住他低声问:“能叫兴公公出来一趟吗?”

“咱们从天没亮就在里面伺候,连水都没喝上一口,哪里能得闲!”小太监焦头烂额地抱怨,“沈都尉带回一封信,主公正在气头上呢!三娘若没有要紧事,还是先回去等着吧,一时半会儿完不了。”

我想了想,说,“没什么要紧事,不用告诉国公我来过。”

沅陵的生死存亡,跟此刻困守危城的每个人息息相关,包括我。但我却没有资格像他们一样,站在大殿上畅所欲言,为战争寻找出路。否则就是“女宠干政”,亡国之兆。如果这个国家的未来里不包括女人,这样的未来,又有什么值得期待。

偏殿黑灯瞎火,桌上放着凉透的饭菜。

等到月移西墙,还是无人传唤。我心里记挂他,没胃口吃东西。在黑暗里和衣卧着,半梦半醒间,闻见潮湿的桂花香。

忽然响起几下急促的敲门声,沈光安压低声音唤:“三娘!”

他带来唯一的好消息,决战之前,争取到多弥和沙陀的支持。援军一万两千,其中大部分是骁悍的沙陀骑兵。

我想起小太监的话,疑惑道:“那他为什么生气……范希朝提的条件很过分?”

沈光安扭过脸,眼神有些闪躲,“朱邪执宜胃口也不小,他们要河东的盐池。”

盐税是朝廷最重要的赋税,这笔交易绝不轻松,范希朝竟然肯,连我也大出意料。

我不知道萧越人答应给他什么,惴惴中又有侥幸。除此之外,是真没有别的办法了。

那年秋,入吐蕃和亲三十年的金城公主,于逻娑城病逝(今拉萨)。吐蕃吞象的野心展露无遗,攻势愈发凶猛。鄯州大败,失掉安戎城,军心动荡颓馁。

吐蕃派出大将坌达延、乞力徐等,率兵十余万,继续寇犯临州、兰州、渭州、洮州等地。

河湟四镇十八州,至今丢了足有三分之一,要收复失地谈何容易。

数月前大非川之战,诸将失期,致主帅深陷敌军重围,伤亡惨重。萧越人仅与数十骑突围生还,吐蕃人轻蔑地称他为“萧婆”,讥讽其懦弱无能,更嘲笑大晏朝中无人,竟让一个太监挂印出征。

派出的使者陆续回城,个个垂头丧气。先零首领称病,避而不见,毫无协商的诚意。吐谷浑直接拒绝,那么乙弗部的态度也可想而知。苏毗则保持中立,声明两不相帮。

也就是说,除了多弥和沙陀,晏军不会再有任何外援。

沈光安却安慰我,这样也好,不能跟西北诸蛮大肆联军,正好堵住乌盛那帮人的嘴。

“他们还是坚决反对?”

“邀战书已经约成,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。老乌是个暴脾气,说话直来直去,总还要嚷嚷几天吧,你别太往心里去。王环也跟来了,会好好劝他。”

我忍不住叹气,王环果然没听我的话离开北境。

“国公歇下了吗?我想……”

“不行。”他打断我,神色颇为难,“你先避避嫌,别再往千秋殿跑。有些人话说得很难听,揪着女宠干政不放,非要治你的罪不可。一码归一码,跟沙陀借兵是板上钉钉,该罚还得罚。”

千秋殿前死了那么多人,明里暗里结下不少仇,没那么容易揭过去。

我低垂着头,指甲在粗糙的窗框上胡乱划:“国公想怎么罚?”

“哪儿舍得罚?”沈光安小声嘀咕:“药碗也砸了,发脾气让人‘住口’。”

所以我还能好端端坐在屋里,他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名声更加雪上加霜。

我有点感动,更多的是凄然。

十万火急的军报一封接一封,其中没有捷报。诸将都知道国公伤势已经痊愈,能生龙活虎地在寝殿召幸宫女,却迟迟不肯重披战甲。再拖延下去,主帅在军中的威信将荡然无存。

可我和沈光安都清楚,不是他不愿,实在力不从心。

如果阿耶身陷这样的困境,他会怎么办呢。

“有件事想求沈都尉行个方便,把王环带到飞来亭,我要见他。”

他狐疑地看我一眼,知道问也白问,终于勉强点头。

乍一入秋,万华摇落,唯独飞来亭附近与别处不同。有泉脉的地气养着,杂花野草都长得葱郁,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。

月色十分清明,我弯腰拨开灌木,在潮湿的岩石缝里寻找钩藤、石菖蒲和迷榖草,没多久就采到一大把。

武人的步子沉重,瀑布流水震耳欲聋,还是隔老远就能听见。

脚步声在我身后停住,“三小姐。”

我指一块干燥的石头让他坐下,清了清嗓子,“王驾鹤死了。行刺的控罪子虚乌有,你以后不必再东躲西藏。”

“是末将无能,让三小姐孤身涉险,实在愧对王爷。”

王环起身抱拳,背脊绷得笔直,袍甲摩擦出尖锐的声响。

坚毅的面容没什么变化,却不再如记忆中那般魁梧,或许因为我长高了。

“小时候阿耶带我和小弟出去打猎,总是我跟你搭伴儿。每一次,只要你听我的,就能赢过他们。”

被王环驮在背上,像座山一样踏实。回忆让人伤感,故人飘零,而今检点无一半。

“记得。”他憨直地笑笑,“三小姐天资聪颖,出的主意稀奇古怪。我有时候想不明白,但很管用。”

“大家都说,小弟生来与众不同,是要当大将军的儿郎。我曾经嫉妒他,后来却觉得,自己也没比他差什么。阿耶教我们,都是一样的教。”

提起阿耶,王环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伤感,“这话本来不该我说,三小姐一直错怪王爷。你是他最看重的女儿,无论如何也想保全的孩子。”

“阿耶已经不在了,懊悔‘当初怎样’没有用处。”我仰头看他,“现在我在你面前,依然还是小孩子,你肯再听一次小孩子的主意吗?”

“三小姐有什么吩咐,就直说吧,省得我猜。”

“除掉王驾鹤,我来河湟的目的完成一半。还有另外一半,要你相助才有可能实现。”

我踮起脚,凑到他耳边,合掌小声说完。

他没有很惊讶,只是皱紧了眉,“这太冒险,万一失败……”

“所以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。人人都能办成的事,哪还有功劳可言?这也是你的机会,毕竟你娶了乌氏的女儿。乌老将军年事已高,昭阳堡一家独大的局面,不会长久。河湟的仗一打完,九镇势力就会重新划分。我希望到那个时候,大殿上不只有乌盛的声音。”

王环想了想,点头说:“那么我就听三小姐的,去做便是。”

他一拿定主意,态度便非常平静,再也没有第二句质疑。

河湟阵营里最重要的东西,正逐渐瓦解崩塌。如果不能把这样东西重新找回来,此战必败。

事成,功劳是王环的。万一天不从人愿,我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,他可以把罪过都推在我头上,乌老将军会设法保全自家女婿。无论结果如何,吐蕃都将遭受重创,怎么看都值得一试。

我把采来的草药熬成汁,抹遍银狐大氅,又用曼陀花焚烧薰染。这药闻了会让人昏睡,喝下灶心土和青叶胆熬的水便可醒来。即使不喝,也不过多睡一两天,对身体无碍。

愿他的梦里无风无浪,短暂地,远离兵戈杀伐。

从侧门离开千秋殿,像来时一样不引人注意。天还没亮,王环在太平门接应,带我悄悄遁出沅陵城,赶往二十里外驻军的营地。

开元年间,大晏以鄯州为中心,构筑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军事防线。临、兰、渭、洮等州,都拦在吐蕃北上与东进的必经之路上。尤其兰、渭,又是河湟守军的牧马重地,成了他们非拔不可的眼中钉。

乞力徐和坌达延自西出发,直扑兰州与渭源。探子密报,指挥这场战斗的,是赞普的儿子琅支都。两员大将护驾,让年轻的王子拿下军功,将来继位也好立威服众。

河湟十军之中,以昭阳堡所控的河源军最势大,统兵三万六,战马一万八千匹。

但这次是私下出兵,不能走漏风声,王环能调动的兵马不多,全加起来不足四千。

“好重。”

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才穿上一件半旧的山文甲,决定还是把胸口的护心镜摘掉算了。像个大乌龟壳子坠在胸口,马背都爬不上去。

王环给我绑紧皮索,平淡地说:“这是铁甲里最轻的。”

我个子不够高,假扮萧越人是有点困难,只好一直骑在马上。效仿兰陵王,罩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。

秋十月,天积霜露,金风肃杀。

吐蕃军初抵渭县西界大来谷,距渭县不过数十里之遥。我和王环带领的队伍,也在渭源附近悄然集结。

斥候带来消息,由大论乞力徐亲率蕃军主力挺进山谷(吐蕃王族称为“论”,有大论、小论,即大相、副相),遣其将坌达延另领一支偏师,在后方跟进策应。

自此蕃军分为两部,一前一后,首尾相衔向渭源进发。

阿耶曾说,乞力徐用兵刚猛自信,只对实践过的战术深信不疑。

吐蕃人打仗,军队的粮草补给,一贯沿用旧俗“打草谷”。这是游牧部落的特征,“出师必发豪室,皆以仆从。”

他们在征行途中,也会带上骡马牛羊随行,大军驻扎时,由武士麾下的仆从散处放牧。这种做法,可以减轻粮草供应的压力,也是吐蕃骑兵挥斥灵活的秘诀。

我跟王环商议:“进攻渭源太危险,王子身份贵重,不会跟挺进山谷的主力在一起。坌达延率领的后军,很可能就是携带大量牛马的辎重队伍。他们不敢让王子有闪失,打起来难免投鼠忌器。只要想办法,让乞力徐‘顾此失彼’,定能扰得吐蕃军心涣散。”

护送牛羊辎重的队伍,行军较为迟缓,遇袭时很容易跟主力脱节,这是“打草谷”最大的短板。保护牧群,会牵扯相当一部分兵力,粮草和王子孰重孰轻?抢走辎重,惊散他们的牛羊,就能拖住乞力徐进攻渭源的脚步。

王环思忖良久,“坌达延的兵马数量不下万余,我们只有四千。”

“不用那么多,你给我七百勇士。”

人不够,诈来凑。敌众我寡的处境,虚张声势屡试不爽,吐蕃人怎么知道营帐外到底包围了多少敌人?

王环想也不想便摇头,“你从没打过仗,身上还有伤,这种事不是空口说说那么简单。”

“那你有更好的办法?”

“没有。”他说:“所以我去。”

夜半子时,近四更天。牛羊这时候刚吃饱牧草,人也最容易困乏,睡得正沉。

王环率七百锐卒,换上蕃军的衣服,分前后两队,趁夜摸进吐蕃营帐。按事先谋划,前队斫营砍杀蕃军,后队击鼓相应,造成晏军大波来袭的假象。

吐蕃营帐突遭奇袭,一时阵脚大乱。黑夜之中难辨敌我,更无法分清发起进攻的敌人究竟有多少。

我带伏兵三千余,堵在大来谷二十里外的武阶驿,等他们自投罗网。

倾巢而出,也就只有这些人了,连吐蕃兵的一半都不到。

惊心动魄的厮杀声,被山谷震荡着,一波一波传来。

砂石颤动,黑风漫卷,星月顿失其光。

我经历过死亡,也亲手制造过死亡。这一路走来,随时都在面对死亡。

阿耶总说,贪生怕死的人上不了战场。

拔剑的手都在抖,说不怕是假的。

我依然不知道,自己究竟有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,却在这一刻突然明白,勇气从恐惧中来——纵有千万人阻挡,纵有去无回也罢,这条路我依然要走。

策马朝前方的黑点冲去,逆着风,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。 uzysWAZ/SyLbfpjBbZvMz77FVLrVX6nw4nqCb1G6+fqIG4U1f4UfyZYDX0anNag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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