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起落,在萧越人眼中汹涌成黑色的潮水。我疑心那一点潋滟的闪烁,是他的眼泪,可他抬起头时,并没有哭泣。
心里隐秘的地方,泛起一股陌生的绵绵牵痛,无论如何努力,呼吸就是无法平静。
“你别难过……追风不会忘记你的,也不会记恨。你看你住的屋子这么奢华,吃穿用度都讲究。它在那边很努力地干活,想给你也准备一个这样的地方……等你去了就能继续在一起。”
“我不难过。”他像听到小孩子天真的主意,带着疲惫的温柔说:“很多年了,已经不记得流泪是什么滋味。七情六欲只会带来危险和痛苦,让人软弱,做出错误的判断。崔翁要我记住,梦幻泡影不可留恋,即使沉浸在最甜美的梦里,也要马上醒来。”
“你觉得他是对的?”
“对错重要吗?”他试着笑一下,终究没有笑出来,“我没得选,必须听从他要求我做的一切。很多人死了,可我活下来。是不可以像你一样安慰自己,结果也不算太糟?”
我不忍心否认,毕竟这是他唯一的所得。
“那你有没有想过,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?仅仅为了活着,就是你想要的?”
“没想过。”他很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,“就算把意义想得再通透,对过去和未来也不会有什么切实的改变。宦官也好,国公也罢,前面等着我的,只有一件件衣服。从青色到褐色,绯红到枣红,再到紫袍玉带……崔翁在岭南殉国,身上穿的银铠细鳞甲,被上百支毒箭射成筛子。那大概就是我的未来,想不想要,都会来。”
“那是崔国公的道路,不是你的。决定意义的不是你一个人,但你可以决定以后想怎么走。”
他拨开枕头,抚摩宝剑柄上垂挂的玉石琤琮。不知想到什么,望着我恍惚一刹,嘴角凄然勾起:“可是你看我现在,连最普通的盔甲都穿不动。”
虚弱的身体让他意气消沉,整个人被一股萧瑟的寒意笼罩着。
我用余光偷看他玉琢般的侧脸,真是张动人的面孔。说他媚骨天成似乎不大合适,论举手投足,没有任何过分女气的地方,可就是给人一种阴柔之感。难以想象这样的人,要怎么冲锋陷阵浴血沙场。
又想起北齐时,有个战无不胜的兰陵王,因为长得太好看,怕花容月貌不能震慑敌人,就戴上恶鬼的面具作战,可能他也一样吧。
半响,寂静中响起一声极轻的呢喃:“除非……”
除非什么?我怀疑耳朵听错,他其实什么也没说。
“迷婆也不能彻底治好你中的毒……到底是什么缘故?”
“是代价。”他还是那般安然地微笑,“巫医能通鬼神,也能医治疑难疾病。但他们无法替代神明,擅自扭转凡人的命运。”
他的话透着淡淡的古怪,我听不明白。
短暂的沉默过后,他忽然轻声说:“会有的。”
“……嗯?”
“当你再想爬到高处的时候,会有人愿意接住你。”
温暖的指尖,轻轻覆在我的手指上,仿佛是不经意间,只搭住了一点点。我没有把手抽走,他也没挪开。
北境的早秋,昼短夜长,夕光转瞬即逝。
该掌灯了。
我应该站起来点燃蜡烛,如果有人从殿外经过,看见两个人黑魆魆地在床前并坐,成什么话。
可是我不想动,也不想发出任何声音,怕搅断了空气中看不见的千丝万缕。
夜色很浅。昏昧像蜜色琥珀,一点点变得浓稠,一点点淹上来。从足尖到膝盖,直到漫过腰际,把时间凝冻住。
他也没动,寂静中滋生一种会心的默契,直到光线彻底湮灭。
“我该去熬药了。”
“阿纨。”他牵住我的袖子,几乎有撒娇的意味,低低说一句,“别走。”
我只好又坐下来,明知是不应该的,却有点说不上来的喜欢。心跳得厉害,手都凉了,脸颊反而热烘烘。
起风了,我们不约而同去听外面落叶的声响。
“长生……”我咕哝一句:“你冷不冷,要不要让人添个炭盆……冻着了更好得慢。”
“你觉得冷吗?”他会错了意,把大氅掀下来替我裹在身上。
离得那样近,黑暗里晶亮的是他的眼睛。大氅毛茸茸,摸上去有兽的气息,危险又神秘。没有长安无处不在的优雅焚香,只有干燥温暖的体温,混着药味铺天盖地。
鼻尖轻轻碰了一下,然后小心地掠过面庞,生疏中似有几分犹豫。他的呼吸拂过耳畔异常清晰,我下意识往后缩,连带着两个人都坐不稳,牵绊着倒在床上。
后脑被剑柄的宝石硌得有点疼,手臂紧紧裹在大氅里,根本动不了。该怎么办?我慌得很,瞬间清醒过来,挣着抵住他的肩。
他没有勉强,胳膊肘撑在身侧,安静地停住。眼眸低垂,清澈无辜,像啜饮溪水的鹿,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。
谁也来不及说话,殿外忽然一阵喧闹。
吐蕃人要大举攻城的消息,很快私下蔓延开,九成宫里人心惶惶,都在为凶险的未来忐忑不安。同允去拦截密使,带走大部分守捉郎,剩下的小太监便没了主心骨,做事难免慌里慌张。
同兴和当值的宫女都拦不住混乱的源头,一股嘈杂的人流撞开殿门。
“国公!国公!”乌盛粗声大气地吵嚷,沉重的乌皮靴踩在地砖上,震得耳朵里血潮嗡然作响。
我不知哪来的力气,一下子推开他,缩进床帐深处。黑灯瞎火的,乌盛看见多少?
宫灯依次点亮,火苗咝咝颤抖。
萧越人撑身坐起,气息微乱,怒喝道:“你要做什么?!”
我从雕花床板的缝隙往外看,见乌盛挣脱众人,急吼吼大声质问:“听闻国公要与那诸蛮结盟,引豺狼来践踏我们的土地,可有此事?”
他脚下不知踩着个什么,差点绊倒。低头一看,脸色顿时更难看。
糟糕,是我的鞋,还留在地图边上。
乌盛一脚踢开那鞋,切齿冷哼,“春宵一刻值千金,是末将来得不是时候,但这事不能不说清楚。”
太监宫女们立刻上前,不客气地推搡拉扯,把他挤出十步开外。
“主公面前不得放肆!乌将军若再搅闹不休,莫怪咱家请出宫规!”
同兴高声训斥,却吓不住乌盛。他瞪圆了眼睛,气涌如山地质问:“到底是不是真的?”
“你过分了。”萧越人面色阴沉,攥紧的拳把被褥揪成一团,“想效仿王驾鹤闯宫哗变?”
话音落,整齐的脚步声一齐涌入,带刀侍卫把殿门堵得密不透风。
“边镇的土地,没有一寸是白来的。多少将士舍命报国,一代又一代埋骨黄沙,现在却有人要糟蹋他们的鲜血!”乌盛不为所动,伸直手臂对着宫女们指指戳戳,“我知道了,都是你们这些祸水,唯恐天下不乱,一味地贪生怕死狐媚生事!莫不是私下拿了蛮夷的好处,以为吹几句枕头风,就能拿边境的土地去送做人情!”
这样的指控太严重。我心惊肉跳,明白他在指桑骂槐。
萧越人仿佛没有听见,向左右道:“撵出去。”
侍卫们长刀出鞘,金石铿鸣。
乌盛始终没有去碰兵器,一旦他的手摸上剑柄,性质就变了,事情只会越闹越大。
侍卫步步围拢,逼得他直退出殿外。
人走了,激动的嘶吼还回荡在宫殿上空。
“女宠干政,历来没有好结果!那些蛮夷个个贪得无厌,只会劫掠百姓,跟吐蕃人有什么区别?要来便来,打输了不怕。我只知道,为一时苟且偷安,弄丢先人搏命留下的河山,愧对列祖列宗!”
萧越人长叹口气,手掌撑住前额,“让人闯进内殿滋事,是尔等失职,自己下去领罚。”
众人唯唯告退。我溜下床,光着脚去找鞋子。
“等等。”他抬起头,将大氅塞到我怀里,“天凉了,把这个带上。”
同兴将我领到偏殿一处清净的房间,看起来许久无人居住,台阶积满落叶。里面倒布置得很整洁,桌椅半新不旧,有妆台铜镜,瓷瓶里斜插一枝新折的桂花。
我问他:“这里以前是什么人住的?”
同兴垂手答:“很多年前,九成宫还有尚仪。”
那就是众宫女之首了。行宫的内职跟长安没什么区别,只是不设尚宫。宫女又很少,大小事务都由宦官把持,女官便形同虚设。
我关上门,默默打量这间朴素的屋子。这就是那些自以为心怀天下的男人眼里,女人应该待的位置。
只要安分守己,言听计从就够了。不能有自己的判断,不能有自己想法,有也不准说出来。闭上嘴,去煮饭熬药,去叠被铺床,冬烧暖炉夏打扇。最了不起的,不过是管住其他宫女,让她们做同样的事。渐渐连这样的位置,也要被赶下去。
第二天萧越人没有见我。第三天也是。前线接连失守,从早到晚都有人等候召见,他忙得无处抽身,顾不上别的。
沈光安在第四天下午赶回沅陵,同允还杳无音讯。
他临出发前,从禁军中抽调两百精锐随行,回来时却孤身一人。成败与否,悬之又悬。
我实在放心不下,决定去看看。
给萧越人侍奉汤药的活,换了可靠的小太监操持,我想不合适的理由,拿上银狐披风往外走。
丹霄殿离未央官署不远,门口排的队伍蔚为壮观,长得一眼望不到头。
我只见过几个常进出的武将,原来沅陵城里有这么多官员。各色袍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,其中亦不乏闪亮的金盔银甲。
打仗从来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轻松决定的。战况瞬息万变,都要当面商议。军械粮草如何筹运,流民如何安置,宵禁城防的部署……没有一件小事。
默默排在末尾,后面还是不断有官员汗流浃背地赶来,长龙却许久不见移动。一群武将官员里,宫女是突兀而不合时宜的存在。我不停退让,直到被挤出队伍之外。
马牧监和管税收的主簿面红耳赤吵起来,他俩同时跨进门槛,都觉得自己的事比较紧急。不停拉扯争辩,怀里账册洒了一地,被风吹得到处乱飞。我忙蹲在地上帮他们捡,弯着腰狼狈地追逐风的痕迹。
一张纸被皮靴踩中,我抢不急,又怕太用力把纸撕破。众目睽睽扑跌在地,模样十分滑稽。
皮靴的主人低头一看,马上怒目而视,从鼻腔喷出轻蔑的怒气,“又是你!”
冤家路窄,乌盛排在中段,前面起码还隔着七十多个人,满脸不耐烦,正愁找不到人撒气。
“请将军高抬贵脚。”
他脚底重重一碾,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挪开,留下乌黑泥印。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,“当心她回头在国公面前告你一状,乌将军自求多福喽!”
有人忍不住幸灾乐祸:“是那个长安来的胡儿?啧啧……”
“得了,都少嚼两句。别看女娃娃年纪小,手段可够狠辣。宫变那晚死了多少人?一个百夫长得罪她,竟被丢进瓮里活煮了……”
我抱紧那件银狐,无数刺挠的目光扎向背心,一片热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