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偏殿等了没多久,有宫女送来热水和干净衣裳。
匆忙换洗过后,抬脚就往外冲,差点迎头撞翻老医官。刚要道歉,却见他魂不守舍,靠在柱子上愁眉百结,迟迟回不过神。
我又怕又急,拦住他问:“国公现在如何,莫非伤势另有变化?”
老医官左右环顾一轮,垂手歉然说:“如此罕见的疑难杂症,老朽行医多年,实在闻所未闻。按那苗疆巫医留下的方子施治,虽见起色,仍时有反复,老朽也难担保万无一失。”
这话模棱两可,说了等于没说。
屏风后刚撤去汤沐,热气还未消散,药炉又白烟腾腾地烧起来。
沈光安和同允分立床头,盯着他一丝不苟地喝完药汁。沐浴之后,身上还披着银狐大氅,苍白的面庞才微微显出血色。白裳如素,翠眉淡唇,别有动人之处。
萧越人招手把我唤到近前,先吩咐同允:“去未央官署取布防图,再把武库所囤的兵器都清点一遍。”
同允应诺而去,脚步不紧不慢,态度一如往常安稳,多少让人感觉踏实。
沈光安还枯站着,我也不好大摇大摆往床边坐。接过药碗问:“你好些了吗?”
他落寞地笑笑,“听同兴说,你急着回芳华苑?”不等我开口,又道:“我想了想,你最近还是留在这儿养伤。战时不同以往,要是有人打错主意,又要节外生枝。”
“今天之后,会有人继续找我麻烦?”
我把瀑布边的十个将领挨个回想一遍,肃穆的神色,闪亮的金甲……很难确定除乌盛之外,还有谁对我流露过不满。
“不是他们,也还有别人。王驾鹤刚死不久,他的余党尚未除尽,难免有漏网之鱼。”沈光安沉声说,“从你住进芳华苑,那地方已经被翻过好几回,总之小心为上。”
萧越人拉紧大氅,从容地问:“你不赞成打沙陀,对吗?”
我轻轻点头,恍然明白,为什么他会担心我遭人暗算。
他的想法和我一样:贸然挑衅沙陀,绝非明智之举。
但这样的决定,势必遭到以乌盛为首的武将们的阻挠,他们会把怨气撒在无关的人身上,怪我影响了至关重要的大局。
沈光安就不必有这种烦恼,跟他们争个面红耳赤也无所谓,而我只是个女人。或者更卑贱一点,宦官的女宠。
战争一旦开始,只会无止境地弥延,九成宫亦在其中。
同允扛回两丈来长的羊皮图卷,在地面徐徐铺展开。山川丘壑,城寨营防,无不清晰在目。我脱掉鞋子,跪在布防图上仔细观察。绝大多数标识,都跟记忆重合,有些已经发生变化,不大认得出来。
“说出你的理由。”萧越人扶着沈光安的胳膊借力,慢慢踱步上前。
“吐蕃派密使去沙陀,意图固然凶险,也是危中有机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我俯身指给他看,“所谓西北诸国,不过是些零散的游牧部落,听上去唬人罢了。最可能造成威胁的,只有这几个——”
先零羌部人数稀少,早已被驱赶出最肥沃的地盘,不足为虑;吐谷浑的首领,一度被加封青海王,被吐蕃所灭不久,仍满怀仇恨;乙弗部,原本是依附拓跋氏的鲜卑人之一,徙居于威武郡,又与凉州的吐谷浑慕容家关系甚密;苏毗国北接于阗,西与天竺相连,从不掺和吐蕃和中原王朝的战争,远水难救近火;西羌人建多弥国,同样饱受吐蕃奴役,苦于无力反抗;然后才是沙陀,如今栖居在盐州一带,作壁上观。
“乞力徐可以去借兵,我们为什么不可以?跟吐蕃结仇的可不止一家,不光看谁给的好处大。”
沈光安直摇头,“跟异族的蛮子结盟,昭阳堡绝不会答应。”
“九镇大多数将领,都是杂胡,他们也有自己的利害要考虑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主动向沙陀示好,把这些人从吐蕃手里争取过来?”
“不。”我指向地图东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说:“乞力徐想先拉拢彪悍的沙陀骑兵,我们反其道而行,去跟多弥谈。他们对吐蕃早就忍无可忍,可惜势单力孤,最容易说服。”
“多弥的老弱妇孺,全加起来不到一万,恐怕无兵可借。再说,沙陀犹豫不决,其余部落更没胆子轻举妄动。”
“万事开头难,三百五百也行啊。我阿耶说上攻伐谋,重要的是态度。”
“醉翁之意不在酒。”萧越人心领神会,“有了多弥首领的支持,其他人就能看见实实在在的好处,难免不动心。”
“倒也是个办法。”沈光安沉吟道:“向吐蕃称臣的下场,朱邪执宜心知肚明。好不容易逃脱虎口,不见得愿再蹚一遍浑水,不如改弦易张。那另外几个部落……”
他打住话头,满脸犹疑。
“吐谷浑慕容氏以复国为念,正缺少支持。正是交换兵助,帮他们树立威信的好时机。乙弗部依附于吐谷浑,恰可一举两得。先零羌部温和怯战,按礼仪也要派人去问上一问,以免厚此薄彼。苏毗国么……”我也没什么把握,声音越来越低:“多年来只听从天竺皇帝的调遣,距离又太远,只要说服他们按兵不动即可。”
同允难得开口,谨慎地提出质疑:“沙陀曾苦苦向大晏请求援兵,被再三拒之门外。要多大的好处,才能归拢失散的人心呢?”
他的担忧不无道理。有事钟无艳,无事夏迎春,这样搞法,钟无艳和夏迎春都会怨气横生。
至于利许到什么地步,不是我能决定的。
萧越人想起身,脚下一软险些摔倒,我忙用身子撑住他。
他的从容逐渐变成尴尬,仓促地笑了一下,仿佛自嘲:“还以为有点起色……”
我想宽慰两句,但他显然并不需要,神情很快恢复如常,镇定道:“快取纸笔。”
密信一挥而就,他对沈光安交待,“事关重大,你马上去多弥。无论成与不成,都不要耽搁,再跑趟盐州,把这封信亲手交给盐灵节度使范希朝。另外挑几个信得过的藩将,最好是鲜卑人,向吐谷浑的首领求援。苏毗那边,我另行安排。”
“属下遵命。”
他说:“这件事很难,本该我亲自登门请求。但河湟战况吃紧,我又沉疴至此……除了你,谁去我都不放心。”
沈光安毅然应诺,“属下这就去准备,即刻出发。”
我飞快捋了一遍其中的瓜葛,喃喃问:“盐灵节度使……愿意出面说服朱邪执宜?你们交情很好吗?”
萧越人露出淡漠的微笑,“官面上的情分总还有一些,看他怎么提条件吧。”
见惯了他成竹在胸的模样,如今却这样勉强,可见难为到一定份上了。
沙陀被吐蕃驱逐,流离失所多年,东归后被盐灵节度使安置在盐州。这个范希朝不是太监,却是崔朝恩生前一百二十多个干儿子之一。当年崔国公蒙皇帝赐婚,娶京兆伊元擢的千金为正妻,不仅倾力扶持妻族,还开了收干儿子不局限于太监的先例。朝中达官显贵,巴不得自己的儿子去他膝下认一门亲,能保满门腾达。
这些干儿子们有家世倚仗,其中不乏出类拔萃的人才,大多外放各地,官至刺史、节度使的也不少。相比之下,太监想要一路高升,付出的代价何止千万倍。
因为这个缘故,两拨人大路朝天各走半边,从不会真正把对方视作同类。
为今之计,也只有冒险一试。吐蕃惯用的手段是威逼利诱,朱邪执宜父子若肯屈从,也不会拼死反抗,差点灭族。
“怎么保证我们的人,一定抢在吐蕃之前?”
他没理我,转头对同允说:“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,不许让一个吐蕃使者再踏上诸部的土地。”
那就是暗杀了。守捉郎们最擅长的手段。
同允略思忖,很快拿定主意:“西北地广人稀,半道围追堵截无用。赶在吐蕃使者前面抵达各部牙帐,在附近设下埋伏,守株待兔即可。”
他点头应允,“可从禁军中挑选人手,速去速回。”
大殿重归沉寂。
日影偏斜,在红墙上照出树与石的影。早秋暖阳意融融,为这座危在旦夕的宫殿,带来短暂安宁。
我和萧越人并排坐在床边,沉默地看窗外一株桂花。心里都清楚,这份安宁很快会被打破,更大的风雨将接踵而来。
“阿纨,你会害怕吗?”他忽然问。
“怕什么?”
他顿了一下,才说:“死在河湟。”
我摇摇头,又有点不确定。想起一段遥远的往事,便说给他听:“小时候王府里有一株桂花树,长得高大,但不怎么开花。我六岁那年的秋天,不知怎么回事,树梢顶上竟悄悄地开了几簇,满院飘香。我很渴望得到它,总是跃跃欲试。阿娘见我听不进劝,就说,想爬到高处,要做好随时摔下来的准备,没有人会守在下面接住你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我还是爬到树上,果然摔得很惨。原来桂花那么脆弱,轻轻一碰就散了。阿娘说得对,没有人会接住我。不过结果也不算差,有几朵花瓣落进头发里,我还是得到自己想要的。”
萧越人看着我,无声地笑一下,“你是那种,可以为了认定的目标去死的人。而我所学的一切,都是为了远离它。”他的目光如常,语气却有些惆怅:“并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……你想听吗?”
我用力点头。
他半侧身,像是想了一会儿,又像聆听外面的动静,然后才轻轻开始,诉说那些埋在岁月深处,光怪陆离的过往。
“我在守捉营长大,直到七岁那年,才被崔翁带回皇宫。那营地与世隔绝,方圆几十里都是戈壁,寸草不生。不知耶娘是谁,也没有朋友。除了练功,没别的事可做。守捉营里的少年,自幼接受最残酷的训练,每天都有人伤病致死。他们被称作‘少狼’,以天干地支排序,能顺利活到十岁,才会有自己的名字。我想不明白,为什么我有名字,有耶娘,却被丢到这种地方自生自灭。我没办法信任任何人,最喜欢的活物,是一匹马驹,名字叫追风。它是我杀死三个试图逃跑的少狼,才换来的奖赏。”
我想说点什么,张开口,叹息的声音却留在胸中。
“追风是匹很好的战马,勇敢忠诚,训练时从未出过差错。崔翁说,战士必须毫无保留信任自己的马,才能把性命托付在它身上。于是我学着信任它,把它当成唯一的亲人。有次出任务,追风在坑里摔折一条腿。”
他停顿片刻,“崔翁的命令不容抗拒,他要我亲手杀掉它。我在演武场跪了三天三夜,苦苦恳求,想给它治腿,崔翁不为所动。他告诉我,战马只要断了腿,只有死路一条。因为它不懂得趴和卧,连睡觉都要站得笔直,一旦倒下,就是死期将至。无论受了多重的伤,它会不顾一切试图重新站立,伤口根本无法愈合。我的不忍,只会让折磨变得更漫长。”
萧越人抹掉泪水,用刀捅进追风的喉咙。他说他永远忘不了,追风临死前望着他的眼神。
往后日子,并没有什么区别,不过是一次次杀死敌人或同伴,换来自己的生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