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纨,过来。”
他的嗓音温和,瞬间把我拉回烛影沉金的大殿里。血海沸腾,生死相依的瞬间……
犹豫片刻,我不由自主转身,朝他的方向挪近半步。
“再近些,我没力气站起来了。”
我这才发现,他坐在冰凉的石凳上,姿势已经许久未变。身形有些僵硬,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。
我走过去,半跪在他膝边,低声说:“还能坚持吗?我想办法把他们引开,叫同允赶紧送你回去。”
亭子的栏杆很高,池边那些人,应该看不清我此刻担忧的表情,但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。
“小伎俩没用。他们从小军纪严明,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说,惹急了还不一定干出什么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萧越人抬起手,掌心轻轻在我脸颊上贴一下,沾去濡湿的水珠,微笑着说:“试着给别人选择,让他们有决定自己的命运的权力,这种感觉很陌生……似乎也还不错。我真的很想看看,你说的那种未来,到底是什么样。如果它有可能实现,一定会发生在你这样的人身上,所以你不能死。如果我失败了,河湟就是我的终点。可我要你活下去,长长久久,长命百岁。”
说完这些,他垂着头大口呼吸,双手紧握成拳撑在膝上,才没有向前栽倒。我急忙扶住他颤动的肩膀,小心用身体遮挡住外面的视线。
“你现在就能看到,我不走。”我取出帕子,擦拭他额前细密的汗珠,告诉他:“大难临头时,阿耶曾想把我过继给洛阳杜家。阿兄从小为我打算,他能想倒最好的归宿,是把我嫁给广平王做妾。我向往过洛阳的牡丹,好奇过皇宫的浮华,听从这些安排,日子或许会过得不错,也永远不会知道阿耶死去的真相。”
“此次不同以往。遇上这么强大的对手,我可能会输。如果沅陵在我手中被攻破,我就算不把命丢在河湟,也必须以死谢罪——他们不会让我活着。打仗本来就跟你没关系,你又是何必?同允不是个会锦上添花的人,也从来没办砸过差事。有他跟着你,我很放心。”
我明白他口中的“他们”是谁,我们共同的敌人。当初救活他那么难,再眼睁睁丢下他去死,我不是背得动这种负担的人。
“死亡是所有人的终点啊,天子也不例外。人活着的时候,就应该在人生中昂首站立,按自己的心意作出抉择。否则活得再久,掌握再大的权柄,也不过是一呼百应的笼中鸟罢了。”
萧越人盯着池中涟漪,呼吸逐渐恢复节奏,也不知听进去没有。忽然他仰头,缓缓地抬起眼睛注视我,双瞳漆黑如深潭,泛起令人费解的波澜:“真的不走?”
“我……我答应过公主,一定要把你带回长安。”
扶在我腰间的手骤然松开。
风不断吹来水丝,最后一点体温也消散了,我身上很冷。
萧越人深吸口气,淡声说:“你知道下面那几个是谁吗?”
我摇头,“刚才吵嚷的将军姓乌,大概来自昭阳堡,其余不清楚。”
“年纪最大的叫宋之璟,手下大小将军十七人,皆是骁将。脸上有疤的叫曹仲武,也是宦官出身,敏捷忠诚,十三岁就能猎杀虎狼。这些人都镇守过铁刃城,分掌十军。除了京城来的白崇景,最左边那个——他是控鹤卫的首领。”
我不由多看那人一眼。不到万不得已,萧越人不会动用公主的私兵。
他把部将们的来历简单说明,招手叫来同允:“让乌盛上来吧。”又对我道:“你听着就行,别多话。”
沈光安蹙眉,“我信得过乌将军的为人,可他性子急躁,昭阳堡又世代镇守边镇,其中利害颇深,我担心他乱起猜测……”
“我知道他要说什么。”萧越人凝望亭外碧空,截断他的话头:“这场仗打到现在,九大军镇占功劳过半,昭阳堡马居其首。我要是不肯见他,等不到天黑,军中又要人心浮躁。”
乌盛迈入亭中,黑铁塔般堵住唯一的入口,躬身行了一礼。
萧越人上下打量他,款款道:“乌将军别来无恙。腿上中的那一箭,可好些了?”
我这才注意到他没有行跪礼,站立的重心全集中在身体右侧,行动略显僵硬。
乌盛未曾开言,狐疑戒备的目光只盯在我身上,“托赖澹台娘子送药及时,已无大碍。”
他的表情我看不明白,仿佛只是勉强接受同僚的劝告,为刚才出言不逊随便找个台阶。
萧越人看我一眼,半开玩笑似地说:“能从乌将军口中听到夸赞,可不大容易。你在千秋殿前,一战成名了。”
我谨记他的告诫,垂首不语。
乌盛扬起面孔,“传闻国公伤势垂危,今见大安,可喜可贺。”
他的恭贺同样敷衍,省却所有虚礼,急切道:“属下有要事商议,请让无干人等先行回避。”
我装听不懂,萧越人不愿再纠缠此事,冷淡地摆手,“有话直说。来的都是自己人,不会泄露机宜。”
“乞力徐派密使联络西北诸蛮,要联军攻打沅陵,是真是假?”
“确有此事。”
“国公如何应对?”
沈光安不便僭越代答,萧越人默了片瞬,反问:“乌将军有何高见?”
他猜得没错,有人早就急不可耐要打这一仗。乌盛提议先下手为强,把乞力徐最先联络的沙陀部落给灭了。敲山震虎,可威慑余众,令其不敢轻举妄动。
昭阳堡的态度,差不多就等于九大重镇的态度。这些镇守边境的武将,跟散落西北的蛮荒部落交战多年,家家都有世仇,此刻正是雪恨的良机。
乌盛从怀里取出请战书给萧越人过目,可见有这念头绝非心血来潮,只是苦于寻不着借口。
我不由替萧越人捏把汗。他看得很仔细,眉头始终紧拧。
别人柿子捡软的捏,乌盛捏的是狼牙锤。
沙陀原名处月,本是隶属于西突厥的小部落,太宗时期就盘踞在金娑山之阳,浦类之东。(天山脉巴里坤一带)
沙陀部落人数少,全是精于骑射的勇士,擅长沙漠作战。高宗用兵征西突厥后,沙陀归附大晏,沙陀首领征铁勒等部有功,还曾被武皇授命金满洲都督。
风平浪静近百年,中原发生安山之乱,吐蕃趁河西军主力东调,接连攻陷安西四镇,并征服沙陀。他们是蛮夷,没有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的约束,谁打赢了跟谁。从此吐蕃骚扰边境,都让以彪悍闻名的沙陀骑兵打前锋。
然而吐蕃虽倚重沙陀,对待这些异族的部众却残酷暴虐。先把他们从故地迁往甘州,尤还不足,又打算将其继续驱赶到黄河以西苦寒之地。
沙陀首领朱邪尽忠和他的儿子朱邪执宜,不再甘心坐以待毙,更耻于做吐蕃的臣民,终于在元和三年起兵造反。沙陀三万部众翻越乌德鞬山,东归途中,遭受吐蕃大军围追堵截,伤亡异常惨重。
朱邪尽忠战死沙场,他的儿子继位,率领族人艰难地杀出重围。抵达灵州边境时,所剩部众不足三分之一。据说当时还能作战的,仅有甲兵两千,骑兵七百而已。
他们顽强地扎根,繁衍生息。流散各处的沙陀残众相继还部,沙陀的势力逐渐增强,今已不可小觑。
当年朱邪执宜试图归附大晏,请求援兵助他们抗击吐蕃,却被皇帝拒绝。突厥战线牵扯太多兵力,大晏自顾不暇,说是自己的仇要自己报,只给了他们一些牛马兵器。
这样一把双刃剑,如果重新落回吐蕃手里,后果不堪设想。
沈光安忍不住大声反对:“朱邪执宜是接待了乞力徐派去的密使,但尚未明确答允此事。不由分说挥兵便打,反容易弄巧成拙,激起更多部落反叛。”
乌盛激动道:“蛮族贪婪凶蛮,扰边犯境跟咱们商量了吗?!残害百姓,抢掠牛羊,恶事干尽做绝,何尝顾念半点旧恩!不趁早让他们打消此念,其余诸蛮有样学样,这些虎狼之众恨不得踏平九镇,杀得不留一人!”
先打沙陀,意味着多线作战。如果吐蕃趁虚而入,十数万铁骑,不是光凭豪情壮志就可以解决。
萧越人轻轻呼了口气,肃然问:“九镇合力,还能凑多少人?”
乌盛略有迟疑,谨慎地报出一个数字,听上去不容乐观。
“守捉城呢?”他再问同允。
后者无需思索,“不比边镇的守军多,也不会少于两万。”
乌盛鼓励似地说:“守捉郎哪个不是以一当十,再加上控鹤卫,打下沙陀绰绰有余!”
沈光安满脸写着对匹夫之勇的厌恶和不耐烦,同允则面无表情,态度谦恭自然。仿佛无论主公做出任何决定,他都将言听计从。
萧越人冷笑,“你是要把我这点家底都掏空啊。”
“非是我等各怀私心,边镇连年打个不停,赋税不减反增三成,早已超出西北的地力,百姓苦不堪言。再加上今年干旱少雨,又闹瘟疫,收成更是没眼看。就这点人,还得靠他们交不上粮,出人丁来顶。”
打是他要打,苦都给他诉完了。
萧越人边听边思索,手指一下一下轻叩在膝头,节奏缓慢。
“想抢收伏沙陀的头功,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。把蛮族部落一下子全逼反,这点人肯定不够,九大镇照样保不住。”
沈光安接道:“军人和地里的庄稼一样,不会凭空冒出来。民夫征兵役,缺乏实战经验,十个人能当一个用就要烧高香,碰上乞力徐这样的对手,无异于送死。”
乌盛瞪他一眼,“怕死还打什么仗!”又拱手恳切道:“国公英明,与其干坐着等人打上门来,不如主动出击扬我军威。我等众志成城,必能排除万难,末将愿当个先锋。”
蛮干肯定是不行的。我心里着急,苦于不能开口,惴惴地咬紧下唇。落在乌盛眼里,换来掷地有声的冷哼。
他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,再往下谈,怕不是要当场立军令状。
萧越人略沉吟,神情放松下来,微笑道:“乌将军所言不差,仗么总归是要打。不过——”他话锋一转,“强敌环伺,更需从长计议。可惜我伤病缠身,一时也想不出万全之策。待我仔细斟酌,容后再与将军们商议。”
乌盛像还有话要说,用力咽一下喉咙,终于也让步道:“事不宜迟,等沙陀打过来便失却先机,还望国公以大局为重,早做决定。末将先行告退。”
乌盛悄然退出。紧接着又招来三位将军,询问他们的意见。在打不打沙陀这件事上,宦官将领和边将各执一词,分歧极大。
打,未必会赢,徒然消耗己方兵力。不打,一旦放任吐蕃联合诸蛮围攻沅陵,覆潮之下亦无完卵。
萧越人在潮湿的亭子里苦撑大半日,心力交瘁,容色愈加惨淡。
待将领们都走光,同允背着他送回千秋殿。我瑟瑟地抱着肩跟在后面,秋风透体,冷得抖成一团,心里更是凉飕飕。让那些人看到他虚弱至此,这仗不用打就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