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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怜悯，这种猜测，真让人索然无味。
我恍然发现，原来他只会一种识人的方式：想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，要去了解这个人的企图，以及达到目的手段。
这种办法犀利直接，大多数时候都很管用。陆先生说过，立场可以动摇，习惯可以更改，好恶可以隐藏，唯有根植在内心最深处的欲望，很难彻底拔除。
当你能够洞悉他人的欲望，就会懂得如何给出条件，如何将对方的执念化为己用。
如果不能得到切实的答案，他的好奇就会变成强烈的不安。
“我拼命去守住那道门，不是为了去做同允或任何一个宦官的干娘。我想要的东西，和你一样。”
萧越人带着探究的意味紧盯着我，又问一次：“是什么？”
“权力。”
他的严肃被不以为然取代，先是不太明显地笑了一下，越想越滑稽，大笑着把我从身上掀下来。
我不知道这笑声还要持续多久，勉力撑着枕头，平静地俯视他，“为什么你会觉得好笑？”
“可以为我赴死的人很多。你又为什么会觉得，我愿意跟你分享权力？”
“刚才说过了，因为我所追求的权力，和你一样。”但和他理解中的，又完全不同。
刀俎也会折断，依然是刀俎，鱼肉永远成不了刀俎。
“你以为我想从你手中得到的那种东西，不过是陷阱里抛下的绳索，只会通向另一个陷阱，我没兴趣。去踏破陷阱，才有绝处逢生的希望。死于为自己复仇，还是死于为小太监复仇，或任何别的理由，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。”
这回答让他陷入沉思，“一次大义凛然的选择，值得舍去性命？”
我稳住气息，字字咬清：“值得。能决定自己的命运，才是真正的权力。而不是像以前那样，什么也不做，带着恐惧和不甘，去等一张圣旨判定我的未来。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期待，无论好坏，注定要落空的。否则你为什么要去打仗？每一次受伤或失败，都有可能丢命。”
萧越人久久沉默，伸出手指拨弄跳跃的烛光。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，似乎跟嘲笑的意味不太一样。
“有什么不对吗？”
他又笑，过了会儿才道：“你可真敢说。”
香炉里的草药总也烧不完，熏得人头晕脑胀。我莫名其妙地生气，也不想再分辩什么，背过身不看他。
滂沱渐稀，衬出四周一片清澈的静谧。
“嗳。”他扯扯我的衣袖，“气性这么大？”
“我气自己像傻瓜。”
“哪里傻？”
“傻到把一个满脑子只有权术的人，当成可共生死的同伴。”
“我以后不捉弄你了。”珠玉落弦的声音款款淌进耳朵，“你啊……有时候很精明，有时候，又傻得挺有趣的。”
我还是不想理他，闭上眼装睡。装着装着，困倦真的沉沉袭来。
明天，明天一定要搬回芳华苑，谁稀罕跟他凑一块儿挨熏。
“我很羡慕你，阿纨。”
分不清是梦是真，依稀听见他安闲地自言自语，“你想掌握决定命运的权力，也有自己理想中的未来。去酿酒，去放羊，去佛窟里作画……什么都好，杀人不会是这条路上的终点。而我，我没有。崔翁穷尽毕生心力，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出谋划策，流血拼命。他告诉我，这样才能活在自己掌控的生活里。但他没办法回答，为什么我们的未来，不在其中。因为我们只是皇家的奴仆，从没被当做一个‘人’看待。做得再多，不过在史书的边角缝里留下一句：‘宦官当权没好事’——这就是我们的终点，短暂地保管权力，然后死于权力。能掌控的生活，和想要的生活常常不一样，自古如此。他要我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，渴望只会变成祸患。”
一觉醒来，窗外彤云万里，阳光明亮而充满力量。那些朦胧伤感的话语，随雨水一起蒸发。
胡床空荡荡，药炉还在烧，萧越人却不见踪影。
同兴带两个小宫女进来伺候洗沐，说沈都尉已经回城，跟其他部将一起在飞来亭议事。
我很惊讶，“他能起身活动了？”
同兴放下铜盆，清水里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，“远远瞧着，似乎没有大碍。小人也不清楚，允公公陪着呢，三娘无须担心。主公临去前交待，让三娘多睡会儿。缺什么吃的用的玩的，只管吩咐咱们。”
“议事为什么要去飞来亭？都有谁在？”
“这……小人不知。”
小太监挽起袖口拧帕子，露出一双手腕洁白纤细，毫无习武痕迹，很难判断他是不是守捉郎之一。谁知道呢，宫墙里藏着那么多秘密，到处都是真人不露像。
“我得去一趟。”
毕竟是皮肉伤，好得快。力气还虚弱，头已经不晕了。
同兴大惊，扔下帕子直摆手：“这可使不得，医官千叮万嘱得卧床休养……万一主公怪罪……”
“怪罪下来我担着。”我飞快穿好衣裳，好声好气同他讲：“别拦，你拦不住。”
宫城西南角，地势高低不平，却是整个九成宫景致最好的一处。
岩间树色，林下水声。还没靠近，就听到瀑布震耳欲聋。我恍然明白，他为什么挑这个地方。
工匠挖渠引来鄂陵湖的水，从堆砌的假山上挂出一截瀑布，高不及丈许。水花在日光下如喷珠溅玉，闪出耀目的灿银。
小巧玲珑的六角亭，就建在跟瀑布平齐的岩石平台上，远看仿佛从天而降，嵌在银河顶端。
泉池也挖得不大，四周花木疏朗，白鹭成双。一道汉白玉拼接的石桥，曲曲折折通向假山脚下的台阶，此外并无别路可以通往亭子。
带刀侍卫守在岸边，看上去有些面熟。九成宫内的戍卫全由太监担任，我仔细辨认，正是那天跟同允一起作战的小子们。
十个将领沉默地在旁等候召见，眉眼官司却打得热闹。看他们站的位置，微妙地分开成两拨。胡人将领人数较少，其余应该全是宦官出身。都不算年轻了，脸上有疤痕有皱纹，有风沙打磨的粗粝，唯独找不见一根髭须。
他们跟沈光安一样，长年戍边塞外，把附近的军堡和城镇紧密联系在一起，势力根深蒂固。我大概可以从中判断出萧越人的用意。无论京官还是皇帝，都把长安和洛阳视作帝国最强壮有力的脉搏，而他认为，边境才是真正的命门所在，必须紧抓不放。
侍卫认出我，低声劝阻道：“三娘见谅，没有主公的命令，不能放任何人过去。”
举目眺望，同允守在亭外，亭中只见影绰绰两道身影，一坐一立。站着的是沈光安，萧越人背朝外，恰可让人认出，却难以察觉他的重伤虚弱。
微微的凉意和断续的风，水气蒸腾雾蒙蒙，形成天然的屏障。距离太远，根本听不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，既隐秘又安全。
萧越人是该露面了。
秘不发丧的传言在军营里满天飞，久病不愈，也会导致人心惶惶。让这些人隔老远看一眼他安然无恙，多少能起到安抚军心的作用。
今日蒙召入宫的将领，显然经过精心挑选，绝不会看见不该看的。
我不想难为侍卫，笑说无妨，“我在这儿等着。”
又有两名部将依次觐见，只待了摸约一炷香辰光。同允送他们出来，站在台阶顶端，指着我远远打个手势，侍卫立即侧身让道。
刚踏上石桥，一名藩将抢步紧跟而上，差点把我推进泉池。他力气非常大，像有很急的事，却被侍卫拦住不许通过。
我走到石桥另一端的尽头，还听见他甩开膀子大嚷：“这是在干什么，商讨军机大事，非得要女人陪着才行吗？！末将有要事奏报，为何不能入内！”
侍卫高声呵斥，同僚赶紧上前劝止，“乌将军稍安勿躁……”
姓乌，十有八九来自昭阳堡。凭他是谁，再闹也没用，除非跳进池里游过来。
石阶不长却笔直陡峭，我没爬几步就喘不过气，气血尚未复原，伤口又隐隐作痛，难以想象萧越人怎么上来的。
时令向秋，西北的暑热总是来去匆匆。
流水轰隆声不绝于耳，激起细碎轻盈的飞沫，洒得亭中潮湿清凉。放眼俯瞰，泉池四周一览无余，底下的人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楚。
乌将军磅礴的怒气，像两道利箭直刺背心。我很疑惑：“为什么不让他上来？”
能踏进九成宫的武将，应该是他最信任的一群人。
萧越人摇头，“叫你来，有别的事要交代。”
我默默等他开口。
他把同允也叫倒跟前，停了片刻，用很轻的声音说：“马上离开沅陵。让同允护送，从赤岭出口取道茶马互市，再从麟游县绕过雄镇，那条路比较安全。你的药已经送到，回长安复命吧。”
又对同允道：“你愿意跟三娘留在长安皇宫吗？如果愿意，可以不必再回来。”
“属下遵命。”
萧越人抬起眼睛，神色有种异样的安宁：“我不是要你遵命，是问你愿不愿意。你若不愿，我会有别的安排。”
无处不在的水雾，遮不住同允脸上的惊讶和茫然。
身为朝廷暗杀组织的成员，或许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，做这件事，你愿不愿意。
在长安皇宫当差，是很多小太监的向往，但未必是同允的。他绝非寻常人物，而是萧越人藏在边镇多年的一把利剑。
同允试着思考这个问题的份量，认真地重新打量我，然后跪身郑重道：“属下愿意。”
萧越人笑容清浅，语气却不容反驳：“那就这么定了。从今往后，你的主人不再是我。你要以守捉郎的性命和荣誉起誓，听从她的意志，服从她的决定，帮助她达到她想要的任何目的。不管发生任何事，都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，直到最后一刻。就算将来某天，她让你杀了我，你也要照做。明白？”
同允顿了顿，依然坚定答：“属下明白。”
我惊讶地看他：“不是，你等一下……我没说要走。”
“你非走不可。”他平静地说：“沅陵恐怕撑不了多久，再晚就来不及。”
我看向沉默的沈光安：“到底发生什么事？”
他态度始终镇定，“刚得到消息，乞力徐身后有高人指点，打算与西北诸蛮一起围攻沅陵城。”
殊死决战，迫在眉睫。
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：“有没有应对之计？”
萧越人却摇头。
连他也想不出办法？我宁可理解为，事关重大，暂时不方便透露。
但我也清楚察觉，他要我马上离开，是个不容反驳的决定。
“为什么？你会问同允愿不愿回长安，却认为可以直接替我做决定？”
“不把你送走，他们会笑话我，打仗也要带女人。我的话连你都不肯听，别人还会从命吗？”
“宦官当权没好事！”
在沈光安和同允惊奇的目光中，我背过身继续说：“不管你做什么，史书只会留下如此定论。自古以来没变过，打仗输了怪女人，君王昏聩怪女人，烽火亡国还是怪女人。我总说宫女太监也是人，其实不一样……你有没有发现，我的处境甚至不如你们。因为这个缘故，我不能接受你让我走的理由。”
担心他再受寒，我所站的位置，一直挡在他和瀑布中间。飞溅的水花早就湿透后背，袖子上满是水，秋意甚凉。
没人再说话，沈光安和同允无声退出亭外，留下令人悲哀的沉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