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睡不着?”
水气晕染的灯影里,他静静地看我,声音听起来有点朦胧。
“嗯。”我低道,“心里难过。”
“因为杀了人?”
“他们害死同福和万年……都是因为我。”
“你跟他俩很熟?”他昏迷太久,对两个试药的少年缺乏印象。这样不起眼的小太监,宫里到处都是。
“谈不上很熟,认识才不到三天,一起吃过一顿饭。”
最后的一顿饭,想想就心酸。一滴泪珠从眼角滚落,吧嗒融进枕头。我不想他看见,赶紧把脸埋住。
他忽然伸出手,在我手背握了一下。很快又放开,无声地收回袖口。
我听见自己的心突突突狂跳,不敢乱动。
“作恶的人已经伏诛,逝者在天之灵也会安息。”
萧越人醒得比我早,卧床养伤的日子,九成宫发生不少变化。
查察司主典换了人来当,各项职守都有调动。这还不算什么,宫里的戍卫统领之职,改由同允担任。毒药风波过后,阖宫上下重整秩序,加强戒备,不许武将随意走动。身怀武艺的小太监们,不再是幕后的刺客,从暗处被放到明处,掌握更大的权力。
至于李琴,成了杀来儆猴的鸡。
同允事后清点伤亡,发现他竟还一息尚存。遂让医官为其止血包扎,用老参吊住一口气,再等候发落。
他的下场,比身首异处凄惨万倍。被剥光衣裳丢进半人多高的大肚瓮中,红泥封口只留脑袋在外,四周架起炭和柴,慢火煨烤至死。“请君入瓮”是《罗织经》里最恐怖的刑罚,酷吏周兴所创,算是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。
王驾鹤的罪状和尸首,快马运回长安。真正的密敕,仿佛从未存在。王伯当瞎掉一只眼,又查出他跟王驾鹤通敌之事有所勾连,像随吉一样扔上囚车执送京师。空出的缺,由沈光安荐的人补上。
杨守瑜连降两级。仗还没打完,就出了哗变夺印的变故,朝廷总要加以安抚。一纸诏令,很低调地革了他的将军,戴罪留军以观后效。其余闹事的,皆充作“剩员”,随军杂役或遣返归农。
我发现,那些获得升迁的幸运儿,都是宦官出身。京城将领和边将的冲突,不得不偃旗息鼓。两边都没有再挑剔不公的理由,这是萧越人权衡利弊的结果,安排得滴水不漏。
沅陵城日月换新天,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私人堡垒。权限不断收拢,来自京城的意志,也未必能冲破这铜墙铁壁。
王驾鹤的死,把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从中斩断。指认监军通敌的罪囚得知消息,在大理寺反复翻供,证词已不可取信。唐随吉被放了出来,不日即将重返河湟。
他们操心的都是大事,而我惦记的是另一些。
“长生。”我瓮声说:“……想求你件事。”
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同福和万年,都安葬了吗?能不能多给些恤银,安顿他们的家人老小,以后从我月俸里扣。”
他奇怪地看我一眼,垂眸说:“你当《疏议律》是摆设?阵亡的将士,队副以上,不过各给绢两疋,卫士给绢一疋,充殓衣薄棺,递送还家而已。”
“算我向你借的,法理之外,还有人情。”
“他们早就没有家人,哪来的人情。”萧越人落寞地笑笑,话音里溢出凄凉:“边镇离宫和京城有很多不同,行的是老规矩。同字辈往上是永字辈,再往上是和字辈……万字辈最小。太监的命,到哪都一样。沅陵城北郊有座玉泉寺,毁于战火多年,朝廷至今未拨款重修。那块地一直荒着,野兽出没比人还多。太监宫女死后,生前交好的同伴,就各自凑点钱,买不起棺材便弄张草席,在寺外挖个坑埋了。年复一年,埋的人越来越多,成了‘宫人冢’。如今放眼望去全是坟包,连碑也没有。”
他说的也没错。长安的宫人死后,没有家人收殓的,骨灰便填进枯井,不比离宫强多少。
我呆了一呆,茫然不知所措,“要不……我把他们的骨灰带回长安,再找妥当的地方安葬?他俩活着的时候,最大愿望就是能跟你去长安。”
“万年还有个兄弟万青,在军中服役,已经领过恤银。跟守捉郎们凑出钱,想修个像样点的墓,以后祭拜也方便些。是葬在玉泉寺,还是带回长安,你跟同允商量吧。”
萧越人说,边镇的宫女太监,都是流亡者和罪囚的后代,出自边境的守捉城。
那是片法外之地,人员品流复杂。有伤病退役的老兵,杀了人逃避追捕的亡命徒,躲债破产的农夫,也源源不断混入大量来历不明的胡人。
长安地下的鬼市,还能卖些别的,这座鬼城里的人只能卖命。附近的官府,河西走廊上往来的富商,花钱从里面雇人,干的都是些不见天日的勾当。
边境都有这样的屯兵小城,规模很小,严密自治,形成一种野蛮的秩序。从开元年间起,府兵制日渐废弛,折冲府上几无上番之兵。守捉城却是一片黑暗肥沃的土壤,人头割了再长,取之不尽。
像同福和万年这样的孤儿,守捉城里随处可见。
父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,家乡和姓名也早忘了。很小就被净身,送进九成宫当差,好歹有口饭吃,能活下去。比起那些流浪在外,让采生折割的人牙子拐去弄残贩卖的小娃娃,稍微幸运些。
同允跟他们不太一样。他原是大户人家子弟,祖籍桐乡,自幼也读书识字。在他十岁那年,父亲不知怎么得罪了当地官吏,求告无门,搞得家破人亡。狗官强占民财,又怕日后再遭报复,对孤儿寡母赶尽杀绝。娘亲和弟妹都死半道上,只剩他孤零零一个,沿途乞讨,向北逃到沅陵。
北境干旱少雨,他家祖传的技艺却是造伞。桐乡的油纸画伞,七十二道工序八十四骨,每年都要交出最好的一批充当皇家贡品,甚至漂洋过海贩去东瀛。祖传的技艺,在这蛮荒之地没什么用处。
他在玉泉寺荒废的佛堂住了近两年,偷坟包前的贡品果腹,或扮鬼恐吓路人,捡他们惊慌失落的财物。有天夜里,他爬到树上摘野果,被几个混赖乞儿捉弄,拿竹竿把他捅下来,摔得不轻。
一伙人围上去拳打脚踢,凌虐手无寸铁的少年只当取乐。同允二话不说,抢过竹竿把其中一人捅死。
出了人命,又被张榜缉捕。他无处可去,很快被守捉郎的头领找到。饿得站都站不稳,手里还紧握着一截削尖的竹竿,面容毫无惧色。
守捉使见他瘦弱不堪,嘲笑道:“小小年纪,竟敢杀人?”
同允恶狠狠盯着他,“谁欺负我,我就杀谁。”
武功不好可以练,杀心是天生的。
从此他便留在暗杀组织,跟大群年龄相仿的少年一起受训。过程如何,萧越人不愿细说,必定是炼狱般的残酷。
营地在沙漠深处,隐蔽隔绝,插翅也难逃出。能顺利长大,活着离开的少年,不过十之二三。同允是出类拔萃的好根苗,当底层杀手太浪费人才。年轻的杀手一茬茬换,命最长的也没活过三十岁。想再往上走,就要净身入宫,才有可能得到当权者的赏识。
他犹豫了。
心里还有牵挂的人,做不了守捉郎。同允的牵挂只有一样。
暗杀地方官员没那么容易,何况这是私事,更不能擅自行动。他迫不得已,接受了守捉使提出的条件,决心切断红尘。三个月后,狗官调任途中,在山林遭悍匪拦路截杀,尸骨无寻。现场没留活口,怎么查也查不到千里之外的边镇。
同允了结旧怨,回到沅陵。从九成宫最低等的内侍做起,用十年时间,当上守捉郎们的头领。
萧越人说,他最擅长的兵器并不是软剑,是伞。但很少有人见过他如何使用,见过的人要么死了,要么瞎了。
沉默寡言的同允,也是个苦命秧子。多舛至此,听得人不胜唏嘘。
“他也是你的干儿子?”
萧越人暼我一眼,答非所问:“你拼死给小太监报仇,同允倒很承你的情,亲自给李琴执的瓮刑。”
“啊这……也太、太客气了。”我默默打个哆嗦。
“你想做他的干娘?”
雷雨声大作,我没反应过来,“什么?”
“得知情郎在前线受了重伤,日夜辗转不安,才孤身北上送药——难道是讹传?”
他说出“情郎”两个字时,我心口莫名猛跳一下。躲也没处躲,简直慌得要死,“我不是我没有,你不要乱讲。”
“这么快就不认了?真是翻脸无情,让人伤心。”
故作惆怅地叹气,伤心半点没看出来,促狭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。
“那……情势所迫……不作数的。你不也、也跟王驾鹤胡诌来着,就当扯平好不好?”
往后退一点,再退一点,后背悬空,我觉得我快掉下去了。
“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,作不作数,你说了不算。”
灯火动荡不安,萧越人蓦地凑近,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睛。眉峰微动,曼妙的眼波像能把人含住。我正发愁如何应付,忽然失去重心。
满目天旋地转,他伸手抓住我的腰带往里拽。人是没掉下床,以一种很难以言说的姿势,压在他身上。
一双白袖,似单薄舒展的羽翼,轻轻在身后合拢。
担心伤口裂开,我不敢过分挣扎,“再胡闹我叫人了!”
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,我替你叫。”话未落,他朝外扬声唤:“同允!”
我赶紧捂上他的嘴,竖起耳朵聆听动静。
风轻若无,雨声淅沥缠绵,窗纸上悄然掠过一道剪影。
让人看见这副样子怎么得了,只好松开手,压低声音求他:“别让人进来……要么你放开。”
“否则你要怎样?”
我能怎样我也很绝望,“做人怎么可以恩将仇报!”
他仿佛在认真考虑,然后才不慌不忙抬下颌,吹了声轻盈的口哨。
窗外的身影倏忽消失。我窘得头顶冒烟,用力推他一把:“你到底想干嘛?!”
“告诉我。”他忽而正色,“当时为什么不走?你打不赢他们,逃出九成宫总能做到。如果报仇是你唯一的目标,活下来才有机会不是吗?”
我愣了一刹,从他眼底看到真实的疑惑,像打着转儿的竹叶,浮在清而深的水面。
他想知道这个,因为他绝不会干同样的事。并且认定,在危险的道路上,一个会轻易改换目标的人,不适合当同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