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都放床上吧,一块儿治。”
迷糊中听到苍老的女声,嘶哑阴沉。
眼皮好重,怎么都掀不动。不知自己身在人世还是黄泉。
片刻后,知觉逐渐明晰。身上烫痛难忍,泛起难以形容的麻痒。如同火蛇攀附,又像数不清的虫子在伤口上爬。被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湿雾包裹,仿佛泡在水里,一呼一吸都是辛烈的药气。
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恢复意识,也从来没看清过迷婆的长相。黑纱遮面的老妪,如同噩梦深处的鬼影,天明便飘散无踪。
刀光剑影幕幕闪回。王驾鹤死了,就在我面前,被同允割下头颅。一想到世上少了这个人,感觉天地都阔大许多。
河湟很少下这么滂沱的雨。
电光隐隐划破夜幕,半空忽地砸落一记闷雷,重檐叠瓦被雨水猛烈冲刷,四溅飞响,如千军万马涉过冰河。
是谁那么粗心,没把高窗关严。狂风卷雨从缝隙撞入,把床帐吹得鼓鼓扬扬,凉意四窜。
“阿纨。”
细微的声音,十分柔软清晰。
茫茫然转过脸,萧越人就躺在身旁,中间空出半臂之地,井河不犯。
灯烛被吹熄大半,风摇光影,在微微翕动的唇边晃荡。他睁开眼,清湛的眸,是昏暗里一泓静水。
“你醒了?”我惊喜交加。
“嘘。”他伸出一指,竖在唇间,缓慢地摇一摇头,“别声张。”
那只手很快又软软垂下,这么简单的动作,花光了他全部力气。
药力还未褪去,我俩都无法起身。像献给雨师雷公的祭品,并排放置在床上。四周摆满香炉,焚烧着不知名的草药。
淡白烟气袅袅濛濛,在半空不住地摇曳回旋,化成一道看得见摸不着的雾屏。那药烧出的烟很玄妙,轻薄均匀,气味浓郁,风也吹不散,把暴雨的嘈杂远远隔绝开。
又躺了一会儿,听更漏已是后半夜。我试着挪动手脚,半分动弹不得。神奇的是,伤口几乎感觉不到疼了。只是虚弱乏力,像扛着骆驼在沙漠里走完三千里地。
“还要熏多久?”我叹口气。
“三天。”
“迷婆把你治好了?”
他轻轻点头。
这种诡异的治病方式,我连听没听过,但效果确实立竿见影。
“你是苗疆人?”
半晌没动静,他似乎嫌我话多,并不打算回答。
虽然太监不算男人,同榻共卧终究尴尬,我浑身不自在,把脸扭到另一边,讪讪地缄口不言。反正他只要死不了,我就放心了。
“你不想我死。”他忽然出声,语气平淡至极,不带任何情绪。
我琢磨是有这么回事,从嗓子眼里“嗯”一声。
“怕我死了,没人帮你报仇?”
“……有那么点。”
“一个人一把剑,堵在殿门口大杀四方,不还挺威风。没有我,你也不见得报不了仇。”
是夸赞吗?姑且算吧。我来河湟之前,没想到情况复杂至此,尽力而为罢了。
“药不光是给你一个人的。万年有个哥哥,在沈都尉麾下做弓弩手。像他那样染病垂危将士,军营里遍地都是。他们一定很想活着回家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还有……什么?”
“另一些原因。”
或许还有一点点的……同情和正义?这是世间唯一能与利益相提并论的力量,尽管实践它们的人,所要求获得的回报并不少,否则没谁会随便豁出命。
我的想法,不见得比别人的更高贵更正确,但我没有他们想要的那么多。同福和长生暴毙眼前,我就认定害他们的人必须死。萧越人奄奄一息,黑血流个不停,我蹲在太阳下一块块挖开地砖,后背阵阵发凉。至今也弄不明白,那种难以形容的,深刻的孤独,从何处来。唯一的念头只是,不想这个人在我面前死掉。
昏暗光影,遮住我的苦笑:“我说忠心耿耿你信吗?”
这次他很干脆,“不信。”
“干嘛不信啊?我连鲛珠都舍得砸碎了给你吃,现在还心如刀割。”我一紧张就忍不住胡扯八道。想起那天喂药的情景,脸更烧得慌,恨不能把嘴缝上。
萧越人微张着眸,凝望头顶一片虚空。纱帐是无边无垠的海波,被夜风顽皮地掀弄着,连绵起伏。
“我不记得昏睡多长时间。”他惘惘地说:“一直在梦里,有时是长安,有时是大漠荒郊……还有这处陌生的宫殿。依稀听见有人叫‘长生’,以为自己已经死了,在九泉下和阿娘相见。醒来看到是你,仿佛落进另一个梦。大概正因为是你,才更像梦境……我没想到你会来。”
语调很温柔,听得我心尖颤了颤。
“你要有个三长两短,公主肯定活不成。”
他沉默许久,再问:“那你呢?”
“……我?公主要是死了,我也会伤心得不得了,所以你不能死。她对我很好,我要保护她。”
真是说多错多,不晓得哪句话又得罪他。刚才还好好的,忽然使性子朝里翻身,留一个傲娇的后脊梁。
我不由发呆。
萧越人侧躺着,一动不动,听呼吸的动静并没睡着,又在神思远游。
清晨依旧风雨晦涩,湮尽尘光。雨丝交织成绵密的银罗,兜天罩地笼罩四方。同允带着医官和太监宫女悄然入内,关好窗,将濡湿的帷帐束起。
殿内点燃灯烛,床前的一盏分外明亮。两个宫女敛裾上前,细心地给我换药擦拭,刀口愈合得不错。
凉意被挡在外面,香炉的昏热,微香微苦的药气,纠缠一团,闷得人心更浮躁。衣裳都解开了,我提心吊胆地用眼梢朝左边瞟。直到换完药,他也没转过来。
拆掉厚实的纱布,四肢活泛多了。我松口气,识趣地侧身朝外。同允静静地站在缂丝屏风后,透过素白梨花的图案,面庞更显青苍。
两个小太监在身后沉默地忙碌,药瓶叮当脆响。萧越人的伤口刚处理完,庭院积水被匆忙的脚步踩碎,有人气喘吁吁跑来,还没上台阶就等不及地大嚷:“国公!国公!”
守在殿前的侍卫厉声喝止:“大胆!医官正在看诊,外边等着!”
来人压低了话音,“前线来报……”听上去惊慌焦灼,大抵不会是好消息。
萧越人专注聆听雨势,对外面的动静不闻不问。
同允沉着脸走到殿门前,同他们低声交谈。片刻后把军报拿进来,在他耳边一字不落地念。
边镇的武将文采有限,曲笔粉饰过的战况,乍听还以为是捷报,反而把那些本该避免的错误,放大得更加难以忽略。我瞠目结舌,好几次忍不住想戳破,终究忍住了。
战争持续陷入胶着,实际情况应该比他们描述的更严重。
敌人知道王驾鹤死于内斗,趁军心不稳之际,接连发动突袭。萧越人的部将,一时难以收服王驾鹤留下的心腹,也对应付这种混乱的局面缺乏经验,屡次失误。
他思忖着,手指在床沿轻叩,悠悠地问:“吐蕃也换了将,现在领兵的是谁?”
同允从奏报中抽出最厚的那本,说出一个熟悉的名字:“乞力徐。”
空气骤然静默。
“原来是澹台公的契兄弟。”萧越人将奏本看完,随手往我身上一抛,“你怎么看?”
奏本是沈光安的,字里行间严谨细致,跟他的为人如出一辙。既不邀功,也不推卸责任,只是照实记录前线烽火中的经历。
六个日夜,他们坚守在大斗拔谷,如何发令指挥,如何设防对阵,如何进攻撤退。损失人马多少,斩获敌首多少,剩余的辎重和粮草如何分配,还能支撑多久……无不详尽。
我翻山越岭而来,走过通往河湟最曲折的道路,记忆中的轨迹跟这些文字清晰重合,没有什么难以看懂的地方。
阿耶对乞力徐的评价是“天生的将才”。他对汉家兵法的精通,吐蕃将领里无人能出其右。盟誓休兵后,他们经常一起外出狩猎。
一山还有一山高,阿耶的队伍每次都能险胜。打获的猎物,总是恰到好处地比乞力徐多一只黄羊。数量从来不会再多,也绝不会逊色,更不会打成平局。
大晏跟吐蕃交战两百多年,关系特别敏感。阿耶跟他的交往很有分寸,不示弱也不逞强,而是婉转地给出震慑,提醒对方不要擅越雷池。
我问过他,要怎么保证每次都赢?
他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敷衍道:“人又不是神仙,没有谁能保证战无不胜。上了战场,靠的是勇气、头脑,必胜的信念,剩下一分交给运气。”
我瞬间觉得乞力徐真可怜,总也得不到好运垂青。
阿耶哈哈大笑,又说:“他输在太自信,只对实践过的战术深信不疑,容易顾此失彼。尽信书不如无书,这种游戏,只要稍加琢磨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,也不会让对方太丢面子。”
我还是想不明白,“用什么方法让他顾此失彼?”
他终于不奈烦,翻个白眼拍我的头,“平时教你的都白教啦?自己的脑子呢?!”
阿耶的万卷兵书,我全读过,每本都能一字不落地倒背如流。从沈光安的奏报里,能看出乞力徐受他的影响颇深,诱敌的节奏,排兵布阵的方式,都十分眼熟——然而不够老练,有种刻意模仿的生硬和粗糙。
沈光安也久经沙场,但毕竟年轻,跟乞力徐比差一大截。他所做的决策,慎重有余机变不足,损失虽不大,却很挫士气。
我让同允把舆图打开,指着一处关隘疑惑道:“他为什么不敢进去?真正的埋伏肯定不在这里,故布疑阵是我阿耶的拿手好戏。”
萧越人正翻看另一本,面色专注凝重,没理会。默了半晌,才轻轻放到我面前。
答案在密密麻麻的字里昭然若揭,沈光安不愿冒险折损更多的人马,因为快没有人了。
这场仗拖延太久,我方死伤近三分之一。将士们本就不适应河湟气候,再加上疫病初愈,战力大打折扣。雪上加霜的是,朝中有人作梗,连运送药材都一味拖延,更何况增调援兵。
没钱没粮没人,主帅伤病缠身,该何以为继?
同允躬身站在床前,耐心等他示下。按规矩,上者不问,不能多言。
萧越人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奏本上,皎洁的侧脸浮现阑珊之色,说:“让沈光安先回来。”
熬心费神,他明显精力不济,挥手让众人退下。
“等等!”我叫住同允,问他:“同福是你弟弟吗?”
同允表情意外,旋即垂首道:“不是。”他指着两个换药的小太监,“他叫同祥,他叫同兴,同字辈的内侍,九成宫还有很多。三娘可有吩咐?”
“哦……没事了。”
他再行一礼,“小人告退。”
说话声、脚步声、衣衫婆娑声一一远去,千秋殿中悄然沉寂。我们各怀思量,无心言语。
“国公?”我小声唤。
凝滞的空气中激起微弱涟漪,荡悠悠栖在他唇边,“还是叫‘长生’好听些。”
我又不是你娘。这话可不敢说,我咽一下嗓子,“长生,你还有多久才能下地?”
“不知道。”他怅然摇头,“坐起来就头晕。”
他流血不止的缘故,我一无所知,也不清楚迷婆如何救治。只好宽慰他,病去如抽丝,急不得。
“先别想那么多,前线的事,等沈都尉回来再商议。”
我揣着心事,在雨声潺潺里翻来覆去。又怕吵到他,别扭得不行。不敢闭上眼,那些死去的面孔不断浮现。夕阳惨烈,在磨损的盔甲商折射刺目的光斑。尸体在地上拖行,发出尖锐刺耳的滑音。
一转身,正对上他清醒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