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刃交驰,倒下的人里,有侍卫也有太监。
同允瘦削单薄的身影,化作一道淡青闪电,鬼魅而犀利,把敌人一步一步,驱赶出剑痕之外。
王伯当力大无穷,使一双擂鼓瓮金锤,硬是从剑网里撕开一道豁口,纵身跃上台阶。
这种重器,排在兵器谱四猛八大锤之首,有三百多斤,挨一下足以脑浆迸裂。
原来螳臂当车是这个意思。我没学过怎么应付双锤,右边胳膊根本抬不起来,单靠左手使剑,全无招架之力。
被鲜血浸透的布条松散开,青莲剑被飞舞的大锤砸脱手,戳在立柱上入木三分。太高了,我已经没力气跳起来够着。
背心抵住殿门,一片寒凉,方寸间无路可退。金灿灿的鼓锤从头顶落下,光芒太刺眼,我不知道是该闭上双眼,还是清醒地直视死亡。
性命攸关的刹那,鼓锤竟落偏了,把殿门砸出个大窟窿。王伯当扔下双锤,惨叫着捂住脸,血淋淋指缝间,赫然夹着一片羽毛。
谁用鸟羽当暗器,射瞎了他的眼睛?
紧闭的两扇门,突然向内打开。我顿时失去重心,仰面摔进去。
灯火幽微,纱帘微微拂动,彷如轻烟薄雾,晃荡出一片迟重的暗金。空旷的殿宇中央,萧越人半倚胡床,俊秀的面庞若隐若现,并不比悬挂的白纱多些血色。
兵刃铿锵之声,立绝于耳。庭院里挤满了那么多人,瞬间鸦雀不闻。
“你们闹够没有?”他阴着脸,手里把玩另一片羽毛,缓声道:“阿纨,过来。”
我几乎怀疑此时的情景仍在梦里,朝胡床踉跄而去。腿一软,跪跌在他脚边,再也爬不起身。
萧越人手疾眼快,拉住我一把拽到身侧。胡床松软,托着遍体鳞伤,我只想躺下睡到地老天荒。
“你……醒了?”
不等他回答,我看见衣褶内新鲜的血痕,还在往外渗。满腔期待落不到实处,惶惶然悬在半空——他不过是强撑。
只好不动声色靠向他怀里,满身血污或可稍加遮掩,但愿不要被外面那些人看出破绽。
“守捉使何在?!”
萧越人一声断喝,同允飞身跃入殿中,张开双臂挡在榻前。
他的软剑不知失落何处,后背一道狰狞的伤口,从左肩横贯至右下腰。皮肉翻卷,分明是刀斧所砍。
深藏不露的同允,果然不仅仅是九成宫里侍弄花木的小宦官。那么他手下那群身手伶俐的半大小子,必然是传说中神秘的边镇守捉郎了。
“是谁散布谣言,说我死了?”
王驾鹤手提宝刀,向前迈进一步,突然拄刀跪地,“国公安然无恙,不枉众将士冒死闯宫。”
“安然无恙”四个字,从他嘴里冒出来,怎么听都阴阳怪气。拖长的尾音带着钩子,像某种试探,同时也是威慑,摆明了怀疑眼前的人重伤在身,无法与他抗衡。
我偎在萧越人臂弯里,睁大眼睛盯着那刀锋,殷红的液体顺着白刃往下淌,在阴影里蜿蜒。
王驾鹤太狡猾,把身体藏在同允后面,角度十分刁钻,什么羽毛暗器都奈何不得。
我手心捏住一把冷汗,听他有恃无恐地大放厥词:“澹台氏是吐蕃的奸细,企图下毒谋害国公,决不可姑息。”
“就为这个?”萧越人神色严峻,口吻反而平淡,“毒不是她下的。”
“人赃俱获在前,拒捕行凶在后,所有人都瞧见了,谁能为她担保?国公一世英名,莫要被这毒妇巧舌蒙蔽!就连沈光安也洗不脱同伙的嫌疑,否则何须畏罪潜逃?!”
萧越人的神情仿佛专注聆听,俄而漫不经心道:“我替她担保。她是我的女人。”
我差点一骨碌滚到床底。
王驾鹤双目微张,没想到他会当众说出这种话,顿时语塞。
死寂般的沉默笼罩在头顶,远处依稀响起杂沓脚步,越来越近,刚平息的湖面又泛起涟漪。
是谁的援兵?殿外一阵惊乱,顷刻间涌进许多火把,明光亮如白昼。
正忐忑,沈光安坚定低沉的嗓音,清晰传到耳边:“沈某奉主公密令出城办差,还用向你禀报不成!”
他回来了!迷婆有没有跟着一起?我努力伸长脖子,试图越过同允的肩膀寻找熟悉的身影,可惜什么也瞧不清。
王驾鹤一把年纪摆在那里,不是没见过大阵仗的人。到底兜住惊诧,反而站起身厉色道:“人证物证俱在,不将她明正典刑,恐难平息众怒。国公与此女有私,已是触犯军纪。三军统帅也不能为所欲为,还请国公罪诏己身,交出军印兵符,再将此事奏报朝廷,圣上自会明辨曲直!”
“你真把圣上放在眼里,也不会罔顾战局,怂恿一群废物阵前哗变!”萧越人语速很慢,话音却满含威严,“今日容你逼宫夺印,明日恐怕要亲率大军杀进皇城!”
“先把奸细交出来吧。”王驾鹤冷笑:“王某早年蒙安西都督提携之恩,务必彻查到底,不会冤枉了澹台公的后人。帅印和女人,孰轻孰重,国公当真想不明白?”
听这厮恬不知耻地提起阿耶,我怒从心起,忍不住想冲过去手刃仇人,被萧越人紧紧按住。
他神色端然,心平气和地问:“要是我都不交呢?”
“那就休怪属下无礼!”
我高兴得太早了。沈光安跟外面的残兵对峙良久,迟迟没有动静。谁也不肯先动手,只有一种可能,双方旗鼓相当,胜算不大。
王驾鹤铁了心,绝不肯空手而还。忽将脸色一变,阴森森地缓缓说:“放任宦官独揽大权,是误国的祸端。此女有通敌之嫌,国公却一味包庇,难道早就同流合污?我有圣上密敕,一旦有人只手遮天危害社稷,可先斩后奏。”语气毫无商量余地。
“密敕?你说的是这个?”萧越人从袖中取出一片折好的薄纸,透着光,墨痕依稀可辨。他将纸抖落开,轻轻一搓,粉末纷扬坠地,“现在没有了。”
密敕是王驾鹤最大的护身符,我听王环提过。原来解决的办法这么简单,偷出来,毁掉。遗失圣旨的罪过,几个脑袋也扛不住。
“你、你居然敢……”他惊骇到语无伦次,“不可能,一定是假的!”
“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。人啊……上了年纪,记性难免变差。”
“怎会在你手里?!”
萧越人嗤笑,“站那么远干什么?过来我告诉你。”
纱帷翻飞,如怒潮翻滚,掀起心头狂澜。
王驾鹤目光森森,嘴角堆叠的皱纹更深,盯着他手中的羽毛,反而谨慎地倒退半步。
流血和虚弱,让萧越人的身体抑不住地轻颤。我担心他撑不了多久,只能强作镇定,心里越来越没底。一时半刻的振作,或许能瞒过外面那些人,但很难瞒过王驾鹤老奸巨猾的眼睛。
“我不记得几时让你回沅陵。”仿佛心意相通,他也不想继续拖延,带着怒意斥道:“违抗军令,私离前线,以下犯上,按律该当何罪?趁还没惹出大乱子,带上你的人,滚。”
王驾鹤去留两难。
他不肯靠近,也不愿灰溜溜离开,或许在下铤而走险的决心。
杀心这东西,无形无迹,模棱两可,好像雾一样轻飘飘,但没有人能忽略它带来的压迫感。
萧越人蹙起眉,向我耳畔低道:“想办法让他走近些。”
办法,我能有什么办法。
“国公明鉴!”我提气几次,终于拔高声音,让殿外的人都能听见:“我阿耶的旧部王环,手里有王驾鹤通敌的证据!他在贼喊捉贼!”
“唔?王环……”他咂摸这个名字,“此人现在何处?”
“我送药路过莲花山,正遇上他被王驾鹤的部下追杀,他现在很安全。”
其实王环手里什么也没有。王驾鹤赶尽杀绝,无非恼恨他这么多年一直处心积虑搜集罪证,想为阿耶翻案。而贼会喊捉贼,是因为做贼者必然心虚。
我说得言之凿凿,也是在赌。把敌人逼到绝境,绝非明智之举,对方势必拼死反扑。但只有这样,我们才可能找到破局的时机。
一味赶他出去,换来的可能是一大群人冲进殿内挥刀乱砍。让他怀疑我手中掌握了不该有的秘密,他必定要亲手取我性命。
王驾鹤脸孔愈发绷紧,忽然手腕翻转,血污淋漓的刀光映上萧越人的脸,照出一抹妖异银白。
就在此人暴起的瞬间,他高喝:“拿下这老贼!”
同允手无寸铁,硬生生挨了当胸一刀,抓起宫灯木架朝他劈头盖脸猛击。
外面又响起兵刃交击的嘈杂,两拨人斗得难解难分。
王驾鹤并不跟同允纠缠,用力把他踹翻在地,二话不说挥刀纵身跃至近前。
他不再辩解,也无需退路。事已至此,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,只剩你死我活。很多所谓的成败,系于天时地利人和,说白了就是拼运气。他要赌萧越人重伤未愈,在这生死关头,值得一试。
太近了,我浑身发抖,沦入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。
只听见噗呲闷响,是谁的身体被利刃穿透。我没有感觉到痛,什么也看不见——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。
“别看了。”温热的呼吸拂在耳边:“你今天见到的杀戮已经太多。”
紧接着是宝刀落地的哐啷声,沉重的身躯倒地。
手指松开,滴血不沾的长剑,还握在萧越人另一只手里,定定直指向正前方。
这柄光彩闪烁的利刃,像暗藏的蜂刺蝎尾,平日收敛锋芒无人知晓,但总会用得上。后来他告诉我,这么多年,床上不放把剑,就难以入睡。
同允拄着灯架挪步上前,探了探王驾鹤的鼻息,摇头说:“一剑毙命。”
鸟羽自半空悠悠飘坠,无声坠入血泊。
“死了……”我被萧越人摁在怀中,茫然地重复结局。
他的口气仿佛怜惜,“你的仇家又少一个。”
“……过后怎么解释?”
“将在外皇命有所不受。老贼逼宫哗变,死便死了,要什么解释。”旋即下令:“把他的头丢出去。”
同允应声“诺”,捡起王驾鹤的刀,眨眼便割下头颅,高举着走出大殿。
外面再次安静,干戈顿止。王驾鹤的首级,被火光照得纤毫毕现,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盆雪水。
沈光安暴喝:“尔等还不放下兵器!”
又是齐刷刷的刀枪落地之声。
有多大的好处值得他们继续闹下去呢?撺掇京城将领和边将互相倾轧,最后能渔翁得利的那个人,只剩一颗血迹未干的脑袋。
沈光安控制住局面,匆忙赶往殿内,气喘吁吁地说:“属下来迟!”
“你快去……”萧越人好像很累,缓慢而无力地抬起手,眼神开始涣散。
去哪儿?沈光安疑惑地抬头望他。
“密旨……别落在外人手里。”
那他刚才搓碎的纸是什么东西?这个骗子!
萧越人撑到此刻,已熬得力尽神危。涣散的眼神落入虚空,呕出满襟鲜血,骤然倒在我胸口。
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干瘦身影,从沈光安身后,悄无声息靠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