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琴终于注意到我手上缠紧的布条,“攻手腕,缴了她的兵器!”
青莲是把好剑,不比锟铻差。接连砍断几把兵器,刃口不崩不卷,舞起来依旧虹光大盛。
剑气啸如龙吟,当空劈落,将最先靠近的小兵脑袋斩成两半。他们的人还剩一半,我撑不到沈光安回来。
在我倒下之前,还有一个人非死不可。
“你自己怎么不上,没种啊?”我把剑身的血挥洒在李琴腮边,激将道:“我会不会妖术,试试看不就知道了。”
单打独斗不行,尤四是现摆着的例子。以多欺少也没戏,地上的尸体就是前车之鉴。其余人终于明白过来,他们不是我的对手。谁也不想白送死,且疑且惧的目光,都落在百夫长身上。
众目睽睽,但凡他还要点脸面,没理由再当缩头乌龟。
“别急,老子陪你玩儿。”李琴骑虎难下,拔出刀怒喝:“贱人死到临头,还敢嘴硬!”
他深谙一鼓作气的道理,出招又快又急。百忙之中,还不忘时刻护住颈侧要害,不让我有半点机会偷袭。
剑对刀,其实比较难办。
剑走轻灵,要用刺和削,动不动就胡劈乱砍是莽夫打法,还容易损伤兵器。道理我都懂,实在是气力不足为继,逼急了顾不上那些。多亏隐太子的剑不同凡响,怎么折腾也没坏。
陌刀就不一样,哪怕是用寻常的生铁锻造,也更适宜大开大合,他的优势很明显。
上半身密不透风,只好攻取下盘。我知道他一心想卸我的剑,故意露个破绽。弹指间,呼呼生风的长刀已经朝上臂砍去。
若不能及时侧腕躲避,整条握剑的胳膊都要被他齐肘砍断。尽管如此,刀锋还是留下一道极深的伤痕。
就是现在了。拼着废掉右臂才换来的良机,失不再来。千钧一发的刹那,我挺剑刺入他胯下,轻轻一剜,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掉出划破的裤裆。
厉声惨叫直破云霄。
李琴倒地翻滚,双手紧捂裆部,颤抖着挣扎,痛苦到求死不能。
他的同伴被共同的恐惧震慑,无人敢上前救助。直到他的喊声逐渐衰微,在剧痛中昏过去。
“果然是个没种的东西。”我解开被鲜血浸透的布条,用牙咬紧一端,重新把剑绑上左掌。
小时候经常挨李王妃的打,一顿马鞭抽手心,肿得比面饼子还厚,吹口气都疼。右手使不了,想躲懒也没门。陆先生管教严厉,非逼我学用左手。不光吃饭写字,还要持刀弄棒。
他说反正你喜欢,多练练没坏处,要不然回房里绣花?我思来想去,觉得用左手绣花更可怕,只好老实听话。
我并非天生的左撇子,练得马马虎虎,没想到这会儿还能用上。
李琴半昏半死,又开始哼哼唧唧,嘴里含糊不清地喊“救命”。
没有人会来救他。
“我是澹台不破之女,放眼西北,没有一把大晏的刀,敢指向澹台氏的脖子!”
我踢开陌刀,用脚踩住李琴汗津津的脑袋,认真说:“你不配和我单挑,更不配死在隐太子的青莲剑下。不是因为你没有高贵的家世,也不是因为你的官职低微,只因为你是枉披一张人皮的卑贱蛆虫。”
我不知道他此刻能否听清我在说什么,可我还是要把话说完,说给盘桓在九成宫上空冤死的魂魄听。
少年羞涩的眉眼历历在目,曾那样满怀憧憬地问:“三娘,等这仗打赢了,主公会不会带我们回长安?”
我当时觉得好笑,反问他,去长安又怎样,不一样是做奴婢。
他仰起脸,眸子里都含着光,说,那可是长安啊!
同福也笑话他痴心妄想,这小子,做梦都想当大将军呢。傻不傻呀!
我就问同福,你呢,你的愿望是什么?
同福红着脸喃喃,我啊……我可不敢去打仗,这辈子能当个监门卫,就知足了。说完指指桌上的菜,低声道,这是我吃过最好的一顿饭,多谢三娘。
一夜之间,长安成了他们毕生难及的梦幻泡影。这么卑微,这么小心,还是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碎。
如果还有机会,我一定会告诉万年,你不傻。唐随吉也问过一样的话,他现在已经能做监军了。你们主公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,跟你差不多大。等你再长一两岁,就能上战场证明自己的用处,说不定以后真的能当上大将军。到那天,你俩再请我吃好吃的。
可是来不及了。
我低头看向那张猥琐的脸,慢慢把剑尖对准他的喉咙。李琴不是罪魁祸首,但绝对有份,怎么死都不冤。
“住手!”
杨守瑜带着手下乌泱泱冲进来,盔甲映照火把,像泛着黑色波光的潮水。
四周一下站满了人。黑压压的人头,数不过来。
也好,死在这么一场硬仗里,不算给耶娘丢脸。
看样子,闯宫的刺客应该全被剿清了,再弄出几份跟我里应外合串通的口供,也不是太难。
“你可知刺杀将领,是什么样的罪过?”
“欲加之罪,还不是凭你们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。”
他语气里有几分罕见的诚恳,却不敢看我的眼睛,“若有冤屈,大可陈情申辩,查察司也不是吃干饭的。再要一意孤行,谁也救不了你。”
“向谁申辩?你吗?那个胆小如鼠死在李琴刀下的主典,还是他——”我指向王驾鹤。
老东西抄着手站在人群正中,冷冰冰的面孔无动于衷。
“你明知下毒的另有其人,仍昧着良心为虎作伥。屈打成招、捏造供词、杀良冒功……该让谁来审?天理不能昭彰,只好由我来给冤死的人讨还公道。”
杨守瑜不是心胸宽广之辈,被当众指责,粗糙的面皮顿时涨红涨紫,“一面之词多说无益,你先把他放了,快快束手就擒,免得血溅当场!”
一排侍卫出列,刀尖明晃晃,朝我围拢过来。
“我看谁敢!”
开腔一喊,嗓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。好在左手的剑花挽得很漂亮,姑且能唬住他们片刻。
李琴的兵卒早吓破了胆,战战兢兢往后躲,“杨将军……她有妖术,长枪也扎、扎不进……”
夜色暗寂,腥腐之气大盛,几令人窒息。
我始终没舍得把脚从李琴脑袋上挪开。
“你今天必须死——为同福和万年,他们比你更值得活下去。太监的命也是命,可你,你们都不这么觉得。除掉我很容易,一把刀就能解决。你们宁可绕个大圈子,拿别人的命当垫脚石。一个个,狠毒又懦弱,太监在你眼里,根本不算人吧?见血封喉的牵机药,长安皇宫里也很难见着。你倒毫不吝惜,全用在两个小孩子身上,把他们像野狗一样弄死了。现在,轮到你用贱命来偿。”
这时候不该掉泪的,简直是灭自己威风,气势马上大不如前。可我忍不住,愤怒和悲哀一股脑冲向眼角,鼻子也哽得发酸。
“还狡辩!”王伯当拔刀怒喝:“那两个小太监,试药不是一天两天,喝了你熬的药才当场暴毙,你敢说跟你没有半点干系?澹台不破当年就勾结吐蕃,上梁不正下梁歪,你才来几天,就冒出闯宫的刺客,你怎么解释?!”
“他们不是死在敌人手里,而是死于九成宫,死于你们的私欲。我没想过活到明天早上,临死前提醒你一句,你们这群人,各怀鬼胎,忙着给别人罗织罪名的时候,更要当心身后的暗箭。否则啊……被利用完的下场,比小太监好不到哪儿去。”
阿耶说过,在战场上,后背只能暴露给最值得信任的同袍。
而此刻,站在这些京城将领身后的,是王驾鹤。
杨守瑜目光闪烁,跟王伯当迟疑地对望一眼,似乎在犹豫该不该马上动手。
“你口口声声辩称冤枉,却在九成宫内大开杀戒,这些人难道就不无辜?”王驾鹤轻蔑冷笑:“各执一词,只好请国公亲自定夺。”
他身边的幕僚伺机煽动,“国公恐怕早已遇害。但凡还有口气,难道一声不吭,由着这疯婆娘在外面兴风作浪?此事不合常理。”
我暗暗咬牙,“李琴我要杀,千秋殿,不许进。”
明知身后的千秋殿只是个纸糊的空架子,可如果这层薄纸被他们捅个窟窿,过不了半个时辰,我跟萧越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。
王驾鹤扶着额,做出头痛不已的模样,对杨守瑜丢下话:“前线吃紧,国公生死难料。该怎么料理,你们自己看着办。”
可惜了,就差那么半寸,没能割断李琴的喉咙。一柄长枪从暗处迎面袭来,我不得不挥剑挑开。
杨守瑜一声令下,侍卫再次逼近。他们人太多了,我且打且退,眼看要守不住那道界限。
突然刀枪齐住,像被施了定身术。几十双眼睛,不可思议地瞪着我身后。
千秋殿前的长廊,不知何时,悄无声息地竖起一道人墙。
为首的宦官面无表情,往前跨出一步,尖细的嗓音听不出喜怒,“主公有令,无谕,不得觐见。”
我根本记不住他们的姓名,分不清谁是谁。摸约能认出,左边的瘦高个,常在庭前侍弄花草。旁边的小圆脸,笤帚不离手,永远在跟扫不完的落叶较劲。还有点灯的,守夜的,叠被铺床的……平日里,只是些面目模糊的人影,穿一样的衣裳,本分寡言,低头忙忙碌碌。
此刻他们全站了出来,一个挨着一个,挡在殿门前。
杨守瑜沉声质问:“同允,你跟着发什么疯?”
我诧异地打量面前陌生的面孔,想找出些相似的痕迹,“你叫同允?同福是你的……”
他却不答,只道:“三娘受累。咱们太监的仇,自己人倒袖手旁观,没这个理儿。”
侍卫们哄然大笑,满脸惊异嫌弃。
“嘴上没毛的阉货,有能耐上前线打去,不想死的趁早滚开,别碍着爷们办正事!”
“什么混账东西,都是内奸,给他们一锅端喽!”
笑声戛止。
把手指戳在同允脸上笑骂的侍卫,像截枯木桩咕咚栽倒,双目圆睁,僵硬的弧度还凝固在嘴角。
没有血,看不出伤痕,却停止呼吸。
同允依旧眉目低垂,双手安然交叠在身前,仿佛刚发生的一切跟他无关。
还是我没看清?太快了,眼前只有青色的袖影一晃而过。
有人想把尸体拖回去,稍加触碰,死尸苍白的喉结处,立即浮显一道比头发丝还细的红痕,鲜血此刻才汩汩涌出。
同允挽起袖口,手势优柔如拂叶穿花,曼声道:“小子们,都打起精神,陪军爷活动活动筋骨。”
数十太监得令,纷纷从腰带里抽出纤细的软剑,灵蛇般甩动,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剑网。
谁说的九成宫不能私藏兵器,逗我?
之前一直以为,边镇这群打打杀杀的武夫,才是最值得担心的变数,这种想法显然过于天真了。
无论在长安的皇庭,还是边镇的离宫,帝王将相只是匆匆过客。撑起万间宫阙的,是被视作尘泥的他们。太监毕生只能以宫廷为家,和这些冰冷的石头砖瓦血肉共生,忍受束缚的同时,也在默默地渗透和掌控。像藤蔓一样无处不在,随便动动手指,就能掀起风暴。
战场上的那套规则,在这里并不适用。宫殿就是他们的堡垒,但凡有人试图侵犯这块领地,伤害他们的同类,势必要付出血的代价。
那就打吧。是被乱刀齐下斩成肉泥,还是被生擒活捉沦为营妓,统统不去想了。
怀必死之心,杀红了眼的人,不知道痛。失败也没那么可怕,反正最后一剑,肯定是留给自己的。回手往脖子上一抹就行,不用费多大力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