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想跑?”李琴晃动脑袋,肩颈的骨头发出咯咯响动,边挥刀乱砍边扬声怪叫,“那些人是来救你的吧?里应外合勾结敌寇,光天化日下闯宫行刺,还说不是奸细!”
我把屏风一推,挡他一招,转身却无路可去。这间宫室狭窄,四面高墙如困兽之笼,墙上挂满铁链镣铐。
不得已抄起烛台向他反击,李琴毫不犹豫劈下一刀,只听轻轻一响,铜烛台被利刃削成两截。
明晃晃的刀尖再朝胸前刺下,我扯过主典挡在中间,眼看着刀锋从他肋下穿透。一串鲜血在眼前飞溅,染得窗纸一片红,像夕阳烧透了宫墙。
主典命赴黄泉,李琴来不及拔出刀,我把他僵直的身体使劲往前推。长刀没柄,两人叠罗汉似的双双倒地。
李琴的刀杀死了九成宫主典。他自己也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,拼命推搡身上沉重的尸体,想把咽气的主典掀开。暴毙的脸,大多苍白扭曲,他可以仔细看个够。然后明白,原来进了这间屋子,不是只有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那个,才会被人宰割。
我踹开大门,站在阶上,满脸满身是血。刹那间,寂静的宫室外忽然有了声音——守在庭前的小太监尖叫起来。
都是些无意义的慌张嘈杂。我慌不择路,一刻不停地跑,没有谁敢上前阻拦,也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地相护。
该往哪里去?李琴拔刀追了上来,死死抓住我的外袍。我旋身闪躲,就势把外袍甩脱,落入他手中。右臂被划中一刀,痛得钻心。
李琴弃掉衣衫,继续大步追赶,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动静清晰可闻,像催命的凶咒。
我拼命想甩开那声音,一个劲冲向前,胸膛后背冷飕飕。混乱中根本记不清路,全凭直觉引导脚步,就算迎头遇上闯宫的吐蕃刺客,也不会比落在王驾鹤手上更糟。
不一阵儿,眼前出现大片紫色云霞,芳华苑近在咫尺。
翻过半腰高的栅栏,直奔长廊而去。爬上藤萝架摸索,终于在横梁的缝隙里,找到沈光安提过的东西。
剑匣匿在藤花深处,常年日晒雨淋,层层包裹的锦缎落满灰尘,早已腐朽不堪,轻轻一撕就化成碎片。
他没骗我,果然还在。
匣中长剑名“青莲”,是隐太子生前所用的兵器。未随主人葬入献陵,一直被隐太子妃带在身边,睹物寄相思,伴她度过五十载漫漫岁月。红柱上的诗句,就是用此剑所刻。
九成宫内行走,必须卸除所有兵刃,连我塞进靴筒的铁片都不允许带进来。可谁也不知道,芳华苑里还藏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。
提着剑,调头赶往千秋殿。
一定要守住这道门,谁胆敢擅闯,必须先踏过我的尸体。
正午时分,地砖哂得滚烫,重檐上的鳞瓦泛着白光。
千秋殿空旷沉静,与往常并无区别。里面躺着我要保护的那个人,但愿兵戈之声,不要惊扰他安宁的梦乡。
几个扫洒的小太监在阴凉处打盹,怀里还抱着笤帚。听见动静,睁开惺忪睡眼揉了揉,连滚带爬躲进树丛后。
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怕。披散着头发,寒芒四射的长剑就戳在脚边,血从受伤的胳膊流下,顺着剑锋在地上汇成一汪。
不靠它支撑,几乎难以站稳。
好容易缓过气,我撕下衣角的布条,把剑柄绑在掌心。缠了好多圈,很牢固。一会儿打起来,怕受伤的胳膊力气不够,拿不住它。
等了摸约半刻钟,李琴带着一群兵卒,咋咋呼呼涌入前庭。
宫里杀进突厥刺客,侍卫都被王驾鹤调走,留给他的人手不多。大略一扫,不到二十之数。
李琴方才还紧追不舍,撵着我进了芳华苑,突然踪影全无,应该不仅仅是去搬救兵那么简单。
看他们这架势,无非是想借搜查刺客,强行破门而入。
九成宫乱成一团,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。王驾鹤老奸巨猾,对萧越人还有所忌惮,不会亲自出头。马前卒的贱命不足惜,就丢给李琴来干。
我横剑当胸,从高处俯瞰这群乌合之众:“你们要造反吗?!”
“哪来的臭娘们,敢在军爷们面前撒野,唱大戏呐!”
呛声的是个小头目,耀武扬威的气势和低等兵卒不同,一张嘴能熏臭十里地。
人群中爆发一阵哄笑,声浪此起彼伏,震得耳朵生疼。
我当听不见,持剑步下台阶,以十步开外的青砖为界,划出一道五尺长的白痕,“国公闭关静养,不见外客。谁要嫌命长,胆敢跨过这道线,先问过我手中的剑。”
李琴举刀高喝:“别听她胡说八道!这小娘皮是吐蕃派来的奸细,国公早就被她和姓沈的密谋挟持,说不定早已遭了毒手!咱们奉命缉拿刺客,必须进去瞧个明白!”
闹出这么大动静,殿内依旧一片死寂,更证实了他们的猜测。萧越人若还活着,不可能逼到这个地步还不露面。
“聚众哗变,与谋反无异,人人得而诛之。你们就算不怕死,也不为家中的妻儿老小留条生路?”
小头目破口大骂:“谋反?我呸!吓唬谁呢?老子们什么阵仗没见过!刀头上舔血,给皇上打了十几年江山,你个小娃娃还叼着你娘的奶!”
没什么好废话的了,这群泼皮油盐不进,只能刀剑底下见分晓。
我挽出起手式,从他们脸上一一看过去,“谁先来,还是一起上。”
“这么急不可耐?果然是天生的淫娃荡妇!”李琴一个劲冷笑,字字不堪入耳,极尽下流之能事:“王大人有令,留活口,别伤了她的脸。细皮嫩肉的胡儿可不多见,正好丢进军营,给兄弟们快活快活。谁先拿下她,谁第一个尝鲜!”
此言一出,个个摩拳擦掌跃然欲试。
“尝什么鲜呀,听说她是国公的‘那个’……哎呀,对食嘛!早就他娘的残花败柳了。”
“管她残不残的,女人那块肉,吹了灯全一个样。太监都能享用,老子们玩不得?也让她尝尝真男人的滋味!说不定开了荤,欲罢不能呢!哈哈哈……”
虎落平阳被犬戏,我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污言秽语,愤怒得脸快要烧起来。暗中拿定主意,万一落败,立刻咬舌自尽,决不受凌辱。
“我来!”小头目振臂而出,“兄弟们瞧好喽!”
汗滴下来,吧嗒糊住眼睛。我没有半分把握,能以寡敌众挡住这么多人。但这一刻,我体会到了阿耶带着残部被抛弃在茫茫戈壁的心情,也终于明白,他为什么要坚持打下去。
小头目持一把陌刀,甩开膀子大摇大摆逼近。走几步路抖动满脸的横肉,胳膊比我腿还粗。敦实壮硕,必定失于灵巧。
两边摆出决斗的架势,绕着圈僵持。
一旦刀刃相抵,拼蛮力肯定是不行的。我飞快地挪动脚步,以闪避为主,眼看这厮东扑西撞,半片衣角都沾不着。
日影稍斜,仍难分胜负。我打不赢他,他也抓不住我。
可老这么耗下去,不是办法。他们人多势众,不能在一个人身上浪费太多力气。
李琴起哄架秧子,兵卒们大呼小叫,激得小头目越发心浮气躁,一鼓作气举刀猛扑过来。
我闪身躲开,顺带在他脚踝勾了一下。沉重的肉山轰然扑地,收势不住,滚进剑痕所划之内。
小头目摔得着实不轻,喘息未定,我抬起头,朝外面的方向欣喜大喊:“国公!”
所有人同时愣住,下意识往身后扭头。
趁对手还没爬起来,剑锋已割开他的喉咙。
血流得太快,会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。像牛皮水囊被戳了个洞,两只手也捂不住。小头目上半身浸在宫殿勾勒的阴影里,面皮涨紫,目眦欲裂,试图以残存的力气垂死挣扎,仇恨的目光要在我身上戳两个窟窿。
生死相搏,又不是比武,用不着讲规矩。
在他衣服上擦干净剑上的血,我把肥硕的尸体用脚踹出白线外,“方才提醒过你了。擅越雷池者,死。”
死猪也没这么沉。我对着满地血泊自言自语,明知小头目什么都听不见——话不是讲给他听的。
众人纷纷惊叫:“尤四!”
“臭娘们下手够狠,她把尤四杀了!”
直到他咽气,我才知道此人的名字。
没有风,檐角的铁马很安静。太监们一动不动躲在树丛里,冷眼旁观这场厮杀。我感受不到他们的恐惧,也没有怜悯。
李琴捡起尤四的陌刀,指着我大骂:“竟敢使诈!好歹毒的贱人!”
“兵不厌诈,好歹是个百夫长,仗都打进狗肚子里去了?诈你就诈你,用不着挑日子。”
兵卒群情激奋,高声呐喊:“活剐了她!给尤四报仇!”
青莲剑沉睡太久,此刻饱饮鲜血,发出隐约的嗡鸣。
“下一个轮到谁?”我抬剑挨个指向他们,剑尖最后落在李琴身上:“你来。”
我想的是擒贼先擒王,设法拿下李琴,乌合之众必方寸大乱,就能暂时牵制住他们。
这很冒险,成算也不高,但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。
让尤四一剑毙命,全靠侥幸,同样的手段不能再用第二次,他们会有所防备。接下来怎么打,我很犯愁,只能临机应变。书到用时方恨少,真后悔小时候没好好跟陆先生习武,比三脚猫还少一只脚。
李琴诡秘地抽起嘴角,“既然她不守规矩,咱们也用不着客气!兄弟兄们,一起上!”
最糟的情况莫过于此。李琴惜命,惯用的伎俩是煽风点火借刀杀人,自己轻易不会露头。
兵卒们得令,纷纷亮出招式蜂拥而上。他悄然倒退三步,藏身在一片刀光剑影后面,等着我精疲力尽,再白捡个头功。
杀气大盛,刀剑铿锵之声,不绝于耳。
他们用的还是战场上步甲兵的打法,三人一组,疲敌扰敌。轮着番攻击,进退都有呼应。
长枪矛戈齐齐压顶,重逾百斤,我不得不举剑抵挡,浑身要害全暴露无余。
一柄朴头枪朝腰腹狠狠刺下,枪头却铮然折断。痛是很痛,衣裳也捅破了,但没伤着皮肉。
持枪的小兵大骇不已,蹬蹬连退数步,“妖妇!”
李盈袖的龙鳞甲,再次救我一命。
在他们眼里,我分明未穿铠甲,肉身却可抵刀枪。
对方心神不宁,正是打破僵局的好时机,我一下子连杀四人,只挑最脆弱的脖颈处下手。
剩下的兵卒不敢再轻举妄动,齐刷刷散开包围。
苦熬到现在,没受致命伤,四肢也挂彩不少,火辣辣的疼。
“少他娘的胡诌!”李琴指着我身上的伤处大吼:“妖怪也会流血?青天大白日,地上照的不是影子?!给老子上,别让这臭娘们唬住!”
死了这么多人,我不会幻想他就此放弃。
疲惫和疼痛,让我记不清他们的车轮战重复了多少次。周旋到黄昏降临,地上又多添五具尸体,我也已经是强弩之末。
汗流浃背,周身却莫名发凉。
时间过得好慢。霞光无动于衷地漫过高墙,那么浓烈的颜色,竟透出诡异的惨淡。或许这是我此生,看到的最后一轮夕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