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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
折柳意

我抱着酒坛子,枯等到掌灯时分。风一阵雨一阵,搅得人心惶惶。

天可怜见,公主好险从阎王殿捡回条命。

提心吊胆闹了半天,原是个以讹传讹的误会。

军情是机密要事,等闲不会张扬得人尽皆知。李盈袖又身在道观,九曲十八弯得来的消息,早不知转过多少道手。或许是口误,递话之人有心还是无意,已经没法追究。

公主出家后仍可随意出入内廷,但不得干涉政务。这种事名不正言不顺,打听错了也不能大张旗鼓责罚谁。

总之一笔糊涂账。

太医们捏着把冷汗,继续守在寝殿外,生怕凤体再有闪失。小医正偷偷跑回来一趟,隔着门千恩万谢,说他叫霍承鸣,大恩来日必报。

我饿得前胸贴后背,跟他说择日不如撞日,不麻烦的话现在就报了吧,能不能给我拿点吃的。

戍时刚过,到了掌灯时分。

宫门早已下钥,今晚肯定回不去,后果很严重。逃宫的宫女,不问情由,抓住先杖责一百。几个身子经得住一百棍杖,不死也残废。

想想还是有点慌。可毕竟事出有因,等明儿宫禁重开,求公主赐一份手谕,解释我为何在延生观逗留整夜,应该不至于受罚。

等啊等,没等到霍承鸣送来干粮,一队侍卫提着大铁链子,哐啷把门锁死。

平日往宫观送祭酒的是翠翘,突然换了张生面孔,这些人难免紧张。我还没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,安慰自己多往好处想。

半睡半醒捱到天明,被几个面目阴沉的黄门子拖到院中,一看就是凶多吉少的架势。

偏殿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,眉目已显出老态,声音也有些拖长。年华不再然服色鲜亮,气态颇倨傲,应该是公主身边的起居舍人。

这位舍人有备而来,捏起腔调开始罗织我的罪状。我这才听明白,他们担心圣上责备,想把害公主发病的罪过找个人担了,我正是送上门的替死鬼。

从头到尾我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,怎么就冲撞了?难为舍人娘子煞费苦心,开口就拿捏住我的痛处,径直问,“你就是婼羌贱婢所生的女儿?”

阿娘是婼羌人。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,老老实实回她一声“呸”。

我以为她会拿阿耶的谋逆之罪作筏子,没想到还硬要扯上阿娘。反正不管错处从哪头挑,欲加之罪何患无辞。

因罪籍没的罪臣家眷,都出自“刑戮之家”,跟良家子有天壤之别,按律是不能采选入宫的。当年查抄王府夷三族,该杀不该杀的都掉了脑袋。老皇帝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怕遭报应,把我跟阿娘从手指缝里漏下去,尸山血海里留出条小命,扔进宫里做奴婢。后来又担心边将哗变,给阿兄改判流刑。

澹台氏家破人亡,他倒落了个带病亲笔录囚的仁君之名。

这么一来,更让十几年前捕风捉影的谣言沉渣泛起。我暧昧的身世,依然是香艳的宫闱秘辛,在口角间隐晦流传。可怜阿娘在九泉下,还要带着洗刷不掉的耻辱。

都说是因为阿娘的缘故,才害得沈昭仪惊动胎气,早产下寿光公主后血崩而亡。李盈袖落地就带着不足之症,还没团扇大,险些养不活。罪过全推到阿娘头上,而真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,却无人敢指责。

公主身娇病弱,离宫去一趟道观,随从再怎么精简,也有上百。

除了近身伺候的那几个由公主亲自挑选,其他都由各署的尚宫安排。定妥之后,名册呈送到起居舍人手上,再细细筛查一遍。年龄不吉要换,八字不合要换。公主做了落水的噩梦,名字里带水的怕是应了征兆,又换。

千小心万小心,才找出这一百来个符合要求的内侍,可以出入宫观。

现在送祭酒的奉觯令人换成了我,掌酝娘子没来得及事先奏请,就被揪住了把柄。起居舍人拿着鸡毛当令箭,硬说“澹”字带水,阴煞气重,八字属相也与公主相克。这不,我一踏进延生观没多久,公主就在雨里晕厥。

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?我在世上多活一天,都是冲撞了她。

宫女命该如此,有功未必得赏,犯错一定得罚。道观是清静福地,打板子显然不大合宜,最后给我定了“站墩锁”的刑罚。

罚宫女别有一套规矩,身上轻易不许留伤,怕贵人看脏了眼,不体面。刑部精于此道,琢磨出许多有别于皮肉之苦的可怕酷刑。不用血溅五步,同样能把人折磨死。

譬如“墩锁”,就是宫里最常见的一种。专门用来处罚宫女,连太监都享受不上,我也是头回见识。

刑具看上去平平无奇。

取一口窄木箱,高不足一尺,板面钻有四孔。那四个拳头大的窟窿眼,是让受罚的宫女把四肢伸进去,手腕、脚踝栓上铁球,在箱内固定住。

一个大活人,手脚都装进孔洞里,站也站不直,坐也坐不了。只能保持僵硬的姿势日晒雨淋,大风大雪下雹子也得捱着,滋味可想而知。

去年有个刚选上来的小宫女,名叫小柳儿,才十一岁,在素贵妃身边服侍。只因在梳头时,不慎拽断了贵妃一根头发,被罚站墩锁。站足一整天,还淋着雨。眼看人快不行了,才丢到浣衣局,哪怕治好了也不能再回贵妃身边当差。

那孩子当晚高烧抽搐,撑不到天明就死了。咽气前直着脖子喊了一夜的娘,临终也没能见上亲人一面。

当时我和阿娘还是浣衣局里最低等的苦役,姐妹们凑出几钱碎银子,偷偷在井边摆点果子香烛祭拜,让她在黄泉路上走得没那么冷清。

嫔妃虐打宫女致死,到底还是违反宫规。被谢尚仪闹到皇帝面前,结果不过是轻拿轻放,罚一个月俸禄而已。

谁让素贵妃是宰相的亲妹妹呢。她早年封了懿贵妃,位列贵、淑、德、贤四妃之首。先皇后薨了二十几年,皇帝没有再立新皇后,只有她代行六宫之职。听说是跟沈昭仪的死脱不了干系,才被褫夺封号,至今仍未恢复。

沈昭仪若能平安生下公主,也会进位贤妃。原本除了懿贵妃,就数她最有望入主中宫,结果是死后才破格追封成睿真皇后。

谢尚仪是好人,女官做到正五品,命比一般的宫女金贵多了。撞见浣衣人半夜祭拜,还帮着遮掩,否则又要殃及池鱼。

我从此明白,宫规是给我们这些任打任骂的苦秧子定的,约束不了贵人们。甭管因为什么缘故,踏进这四方宫墙,便身不由己,命也不由己。

一看到墩锁的箱子,我就想起小柳儿。那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娃娃,民间千里挑一选出来的良家子。在家时也是耶娘的宝贝吧,进宫还不到半年,小命活活给作践掉。

小柳儿十一岁,雨里站了六个时辰就夭折了。我今年十五,他们要我站到雨停为止。至于雨多久会停,得看老天爷有没有好生之德。

道姑们心善,见不得人受苦,早就皱眉躲进厢房。四下也无人看守,这种阴湿鬼天气,不如找个暖和地方烫壶酒消遣。我站得晕乎乎,似乎闻到后院飘来桑落酒的香气。可惜那一坛好酒,都灌进了狼心狗肺。

浑身上下湿透,分不清是雨还是汗。头两个时辰还行,越往后越难熬,主要是饿的。我有点后悔在交河城的时候,没好好练基本功。陆先生一让我蹲马步,我就装肚子疼。当初要是不偷懒耍滑,说不定还能多撑一会儿。

天快擦黑,侍卫都醉得差不多了。霍承鸣揣着几张胡饼,蹑手蹑脚蹭过来,打算偷喂我几口。我已经吃不下去,脑袋像有千斤重,眼冒金星犯恶心。

他只是个小医正,人微言轻,想求情也使不上劲,只能唉声叹气。末了一跺脚,想豁出去求公主身边的宫女递个话,萧越人不在姚州的消息是我带进道观的,等于救了公主一命。

我跟让他别去,说得越多我死得越快。公主都不知道的事,我先知道了,还能有好吗。

他一想也是,又从怀里摸出颗药丸子,鬼鬼祟祟塞我口里,扭头就跑。

一阵清凉入心入肺,精神头强出些许。后来我才知道那药丸可金贵,是他从太医令药箱里偷的,关键时候能救人命。给公主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,最后一颗被我捡了便宜。

霍承鸣这人能处,有恩当场就报。托金丹的福,六个时辰后我还有口气。

雨仍未停,公主先醒了。

打发去宫里报信的人带来圣上口谕,让公主马上移驾回宫休养,也证实了姚州水师遇袭,确实没伤着主帅分毫。

宫观上下松口气,欢天喜地收拾箱笼备马车,才想起来院子里还杵着个站墩锁的,禀到公主跟前问怎么处置。

没想到公主听完,撑着病恹恹的身子,给起居舍人训斥了一通,说她滥用刑责草菅人命,简直瞎胡闹。

我在外头都能听见,起码好几十条腿噼里啪啦跪一地。静到雅雀不闻,舍人娘子抱屈,嗫嚅着分辨,说我是姜仙芝生的“那个”贱种,她这么做是想给睿真皇后出口气云云。

里面又默了半晌,传来公主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,边咳边说,“我这个病,好不好坏不坏的,总是这么着,何苦怪到不相干的人头上?万一伤及人命,倒是我的罪过。”

我有点感动。满宫里都说寿光公主心善,平素宽容怜下,看来不是瞎传。

后来就把我就给放了,算是给萧越人多积点阴德。

公主命人备马车送我回宫,写了张入宫的准条给我带着,宫禁查过就不会刁难。还赐下一包点心,让带着路上吃。

卸下墩锁,我累得瘫软如泥,骨头无一处不疼,连爬都爬不动。半死不活的也没法去谢恩,直接给丢到马车上。

展开那张条子细看,公主写一手很灵秀的簪花小楷。大约病体虚弱,腕力多有不足,运笔稍显浮软。陆先生总说笔迹见人心,所以才有字如其人的讲究。这字根骨很雅正,并无矫揉造作之态,想来她心肠不坏。

待马车转到无人的拐角,我悄悄将那包点心扔了出去。陆先生还说过,宫里的东西,不要随便入口。

上一辈的事太久远,查无实据,我只知道我不欠她什么。 INYYMg6nvEwsxOqdpgcDVniurjuAN+NiYYk5hP03qxtDppoV/mvTzdsvvojIasN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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