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光安留下的守卫丝毫不见动静,或许尚未得知消息。要如何向外求救?不多时,我挥开这个侥幸的念头,沮丧地想,他们八成已经被“解决”掉了。
绳索捆得太结实,我努力扭转脖子,视线的余光里,出现一个龙行虎步的身影,居中坐定在案前,投下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王驾鹤几时回的沅陵城,半点风声不露。逆着光,只见一张沟壑纵横的脸,身姿却挺直如松。
右首坐着杨守瑜,左首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,蓄山羊胡,枣袍上绣着鹿与马。此人以前没见过,自称九成宫查察司的主典。
主典类似皇宫的宫正,那么杨守瑜就兼任御史了。什么样的事算“大事”,必须传报京城,全由城内纠察的最高位说了算。换言之,我跟长安的联系彻底切断,接下来如何处置,任凭他们定夺,先斩后奏也有可能。
桌面上放有笔墨和纸,被风掀起的一角写满字,估摸是我的罪状,却不知阵阵阴风从何处吹来。
主典微抚焦须,率先开口:“堂下罪人,见本官如何不跪?”
他在九成宫无所事事太久了,难免对刑律生疏,我不得不提醒:“我是从五品凤阳阁侍令,有品在身的女内官。按大晏律,不跪京外小吏。”
老头面子下不来,怒斥一声:“大胆!”
大胆又怎样,他没说。看来今天这场审讯,他只是个凑数的。
片刻后,眼睛稍微适应暗淡的光线,能看清王驾鹤腮边一枚指甲大的青黑圆痣。他似笑非笑地斜眼打量我,轻蔑的目光仿佛在说“你果然落在我手里”。张嘴时,说出的话却异常和气:“故人之女,一朝行差踏错,竟成阶下囚,实令老夫痛心。”
“我阿耶若还活着,也不屑与你这等奸佞为伍,少攀亲带故。”
话音方落,李琴拎着两只死狗上前,狠狠掼在脚边,拱手禀道:“回都尉帅,双犬立毙,是剧毒无疑。”
他们把剩余的药材全部熬好,给野狗喝下,死状跟同福和万年一模一样。
“这瓶毒药,从你床底搜出。”杨守瑜拿出一个小瓷瓶,高高在上地俯瞰堂前:“三娘,你还有什么可辩?”
是我亲眼看着沈光安抓出药材,分成一式一样的十份,用纸包好放进木匣锁住,钥匙只给了我一个人。至于眼前陌生的瓶子,从没见过。
明知他们没兴趣听什么辩驳,我还是忍不住冷笑,“这么拙劣的嫁祸,凭杨将军的头脑阅历,怎会看不出蹊跷?我被绑在这里,药材不知被多少双手碰过,毒死两条狗有什么难的。若要毒害国公,直接端给他喝就行了,何必先让小太监试药,闹得人尽皆知。”
“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娃,手段能有多高明?不管怎么说,两个太监是喝了她刚熬出的药,才被当场毒死,很多人都瞧见了。”主典不疾不徐晃着脑袋,“杨将军以为如何?”
杨守瑜叹口气,字斟句酌地谨慎挑选措辞:“依末将看,此案尚存诸多疑点,未必是——”
王驾鹤抬手止住,没让他接着往下说,“你来沅陵城不过短短数日,能结下什么了不得的仇怨,让人处心积虑地陷害你?”
“只有做贼心虚之辈,才会贼喊捉贼。”我逼视他的脸,一字字清楚道:“可能有人干了伤天害理的勾当,生怕罪行败露,才大费周章地企图栽赃灭口。”
杨守瑜被截断话头,沉默地奋笔疾书。
王驾鹤好耐性,依旧不动声色,“满口东拉西扯,全是些无凭无据的废话,不如不说。”
“我看她是理屈词穷,人赃并获还故意拖延!”李琴跳起来高喝:“如今物证俱在,抵赖无用。不如问问她还有哪些同伙,竟敢在九成宫内明目张胆投毒!今日毒死两个太监,下次又轮到谁?”
“看在澹台公面上,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别敬酒不喝喝罚酒。”王驾鹤踱步到我跟前,俯下身再问:“毒药是从何处得来,经谁人之手私传?”
我一口唾沫啐他脸上,“你给我的毒药啊,这么快就忘了?”
他挨了唾面之辱,竟不动气,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把脸,“冥顽不灵。”
主典想了想,插嘴道:“芳华苑的太监宫女一问三不知,澹台氏平素与人来往甚少,没什么线索。不过有人说,三天前的晚上,瞧见沈光安去找过她。两人不知谈了些什么……定有所密谋,从那之后,沈光安便不知所踪。”
他们想利用这桩拙劣的冤案,把沈光安一并拉下水,真是欺人太甚。
李琴急不可耐地拱火:“王都尉,别再跟她浪费唇舌。此女狡猾刁钻,不用大刑不会招认!”
“等等……动机呢?”杨守瑜一直在默默地记录供词,此刻无处落笔,遂皱眉提出异议,“澹台氏千里送药,前线军营里的将士都服用过,疫病也好得差不多了,并无中毒之症。再说……此女跟国公关系匪浅,为何要下毒谋害?”
主典哼一鼻子,“咱们也想向国公求证,谁也见不着他老人家金面不是?外头都传国公身受重伤,说不定已遭奸人所害。待这边料理干净,也好拿了供词去千秋殿,自然真相大白。”
我脑门轰然炸开,浑身如坠冰窟。让他们硬闯进去,什么都完了。萧越人如今毫无抵抗之力,王驾鹤势必对他痛下杀手,夺去帅印兵符,再把罪名扣我头上。
“怎么个‘关系匪浅’?”李琴的笑容里透出恶毒,“是沉迷女色不理军务,还是把门一关白日宣淫的关系?”
“国公清誉要紧,无关的闲话休要再提。”王驾鹤拍拍额头,“当年澹台不破一念之差,勾连吐蕃,落得抄家灭门。是先皇宽仁,才留下这么个祸根未除。她心怀怨愤,不知受什么别有用心之人蛊惑,跟吐蕃敌军暗通款曲,赶在河湟战事胶着的节骨眼上,下毒谋害主帅——就这么写。”
“说得对,都尉帅英明!”李琴连连附和。
“你刚才说什么?用刑?”王驾鹤皮笑肉不笑,低头略做沉思状,说:“杀人偿命,是千古不易的道理。王某顾念旧日交情,看不得这个,只好暂且回避吧。”
言罢,掸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,信步绕到屏风后,优哉喝起了茶。
双手反绑在身后,我挣扎无用,被主典抬脚踹倒在地,一大勺醋从鼻孔灌入,辛酸辣痛莫可言喻。这是速刑速杀,把《罗织经》里的昏招全使我身上了。就算打进宫正司,也不会轻易动用如此严酷的刑罚。
杨守瑜把桌上的供词拿到我面前,眼神始终游离在别处,“口供罪证俱在,早点画押,免受皮肉之苦。”
我发不出别的声音,用力摇头。看得出他有点纠结,明知不是我干的,却无法左右局面。下毒这种脏活,不必经过将军之手。内中细节,恐怕连他也不清楚。主典一味睁眼说瞎话,他只需要做个指鹿为马的见证,帮王驾鹤把诬告坐实。
李琴扬手击掌,几个兵卒呼啦啦搬出刑具,在堂前摆成一排。
我躺在地上,装作虚弱起不了身,从袖口摸出刚才偷藏的瓷碗碎片,尝试悄悄割开绳索。上面还沾着万年呕出的血,十分黏滑,很难捏得稳。
门窗紧闭,窒息般的死寂里,主典笑眯眯抚摩那些重枷,“你知道什么叫枷刑吗?”
他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,“这是定百脉、喘不得、突地吼、著即承、失魂胆……”
后面还有实同反、反是实、死猪愁、求即死、求破家。前朝酷吏来俊臣所创的十套重枷,什么口供都能逼问出来。
“此物名叫‘铁圈笼头’,是个好东西。”主典绘声绘色地细数刑具的用法,“将铁圈束首而加楔,勒紧至脑裂髓出。年纪轻轻的女娃儿,又生得好模样,倘能留个全尸,不比肝脑涂地强些?”
鼓吹刑求逼供的残忍血腥,是攻心之术。但我知道,他并没有言过其实。
女帝当政时,曾大兴刑狱,诬告成风,被屈打成招的冤案数不胜数。暗无天日的酷吏时代,在太平公主手中才得以终结。
来俊臣死了多年,可怕的名声依然流传至今。他生前贪财好色,淫人妻女的勾当没少干。听说藩将阿史那斛瑟罗家里,有一名能歌善舞的美貌婢女,有意强占,却被阿史那斛瑟罗拒绝。于是便指使他的同党,诬告阿史那斛瑟罗谋反。
来俊臣先将这个婢女抓走,要她招供阿史那斛瑟罗谋反的罪行。
婢女本来不愿屈从,当来俊臣把几样专为女犯定制的刑具摆在她面前,并告诉她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之后,那婢女吓得神志崩溃,只求不给自己上刑,什么都肯答应,哪怕株连九族也顾不得了。
藩将阿史那斛瑟罗,比我阿耶幸运。他是吐蕃人,被来俊臣诬告后,数十位吐蕃头领按风俗,用刀将自己的脸割破,血流满面地求见女帝,力保他绝无造反之心。
绳索终于割断一根,手腕稍觉轻松。还剩两处,必须加快速度。
主典指着第三副枷锁,正眉飞色舞地描述:“这突地吼,重百二十斤,专为体丰的犯人所设。戴上此枷,不停在地上转圈,先是眼冒金星,头昏脑涨,没多久就会喘不上气哇哇大吐。倘昏死后,刑具仍不卸除,恐有性命之忧。我看你这小女娃,身无几两肉,咱们今儿不用这个。”
李琴撮着牙花狞笑,“那可不一定,小娘皮骨头硬得很,不吃点苦头怎会服软。依我之见,不如先从定百脉开始。”
他们要把十大枷轮着让我试一遍,很难想象那会是什么光景。王驾鹤在屏风后听着,默然不语。隔许久,悠悠道:“茶不错。”
“不……不好了!”门突然被一股蛮力冲开,侍卫旋风般卷入,跪地急报:“吐蕃蛮子乔装混进城中,永光门守卫中了埋伏,全部遇害……”
永光门失守,意味着九成宫内已有敌人。
屏风后茶碗落地,主典吓得踉跄跌倒,一脚蹬翻了桌椅。杨守瑜立即拔剑出鞘,“有多少人?!”
“不……不知道……王校尉正带人全力追剿!”
王驾鹤再坐不住,指着我对李琴吼道:“看住她!”
一屋子人旋风般远去,墙外宫道脚步纷杂。
趁李琴拴门的工夫,我挣脱束缚,抓起椅子朝他后背猛砸。主典缩在角落,惊骇地失声大喊:“大……大人!”
李琴被他提醒,本能地闪身,砸偏些许。这一击用尽全部力气,椅子整个散架,碎木崩飞。他身形晃了晃,竟没被砸晕。
激怒一头无法被杀死的凶兽,极度危险。
我刚刚脱困,四肢麻痹仍未恢复,既不灵活又手无寸铁,被他拿刀逼得步步倒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