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缕轻柔的阳光流转到枕畔,在萧越人脸上投落淡淡的影。
伤口渗出的血,由浓黑转为鲜红。他治不好,也死不了。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,在昏迷中虚弱得气若游丝。
不能再拖下去。
那些闹事的将领无功而返,王驾鹤必定更起疑心,很快就会卷土重来。
我的身世已经暴露。主帅的伤势一旦瞒不住,他们会马上提刀冲进千秋殿,要求沈光安交出帅印和兵符,给他扣一个捏造军令的罪名,再砍下我的头颅。
沈光安陪我在脚踏上坐了一会儿,双目低垂,不看人。
“国公再卧床不起,军心必乱。”我抹干泪,哽咽说:“你还犹豫什么?办法用尽,就是把我炖给他吃,他也醒不过来。”
“你相信苗疆的巫医?”
“不是我信,是他告诉我,只有迷婆才能救他。当年他在宫里为公主行巫蛊之术,或许有余毒未清……总之如今山穷水尽,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,干等着他断气?”
他嘴唇轻蠕,指向紧闭的殿门:“我要是走了,这道门连五天都守不住。”
“那就赶在五天内,把迷婆带回沅陵,而不是坐在这里,担心尚未发生事。”
沈光安叹气,久久不答。
“你不去我去。”
“他说了你不能出事,我不会让你踏出城门半步。如果他醒着,也不会同意。”
我没耐心跟他耗,站起身往外走。我不是沈光安手下的兵,要干什么用不着请示。
回到芳华苑,黄昏将近,又是别样风情。夕照满壁,叶翻翠浪如涛如吟,有种说不清的愁绪。
万年正忙着收拾被翻乱的房间,见我回来,激动地迎上前,“主公现下如何?”
“他……”我顿了顿,说:“暂无大碍。”
万年难掩欢欣,搓着手不住念叨:“谢天谢地!”
“你也是他的干儿子吗?”
他腼腆地挠挠耳朵,“小人何德何能,哪有这般福气。”
说话间,同福捧食盒打帘子进来:“三娘脸色很差,想是累着了,你别只顾闲扯。”
我往桌上看,是撒拉宴的菜式,做得极为丰盛细致。甜菜馅的雀儿包,炸酥合丸子,什锦万盛糕,烤沓乎日,炙鹿肉……每盘菜只需动一筷子就能吃饱。
他俩轻车熟路,取出两副银碗筷箸。
“等一下……你们不用为我试毒。”
万年很固执,“小人职责所在,三娘是主公的贵客,不能出差池。”
“他们刚来闹过,要杀我,也不会是现在。”
两人手足无措,端着碗在灯影里发呆。
“我在皇宫里,也干这个。每咽下一口,像在刀尖上走,舌头烫破都没感觉。”我自嘲地笑笑,“我吃不了那么多,你们要不嫌弃,就坐下一块儿吃吧。”
同福躬身再三道谢,拉着同伴小心翼翼挨桌边坐下,万年还在抽鼻子,“这……这可使不得……”
他瞧着比万年稳重些,一问才知,一个年十四,一个年十三,都是小孩子。
到底少年心性,吃饱喝足便放开拘束。
万年对九成宫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,不停问东问西,“三娘,长安的皇宫什么样?规矩严不严?国公是不是有很多干儿子,都像唐公公一样厉害?他们在宫里……”
夜色像一匹墨染丝绸,厚重无声地覆盖四野。疲惫愈重,放下筷子眼皮直打架,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。
同福把床铺好,细声道:“那些臭汉子碰脏的东西全换过,三娘早点歇息。”
我点点头,“你们替我备一匹快马,别让旁人知道。”
城中巡防严密,押班轮换只有不到半刻钟,只能等天黑再设法出城。
一觉睡得天昏地暗,醒时明月高悬。
院中照彻清辉雪,藤花架前,拴着一匹高大的乌孙良驹,耳短脖长,温驯地打着鼻响。
我把包袱放在马背上,又望见红柱上的剑痕。
“那两行诗,谁刻上去的?”
万年和同福茫然对望,摇头表示不知。
“那是隐太子妃的手迹。”繁花深深处,突然传出我绝不想在此刻听到的声音。
沈光安踏月色而来,换了身利索的浅色便服,袖口按武人的习惯束得很紧。
他若执意阻拦,今晚恐怕很难脱身。
边镇不缺勇武的悍将,文武双全的却罕见。能在国公身边风生水起的宦官将领,皆非常人,但沈光安的能耐还是令人大出意外。
萧越人重伤昏迷后,从千秋殿传出的所有笔墨,都由他代笔。我看过内侍誊抄的平叛檄文,行文引经据典,挥洒之间气势万钧。
整个西北军营,也只有他能用寥寥片语,尽述皇族隐晦生平。
隐太子妃是荥阳郑氏的嫡女,大晏开国以来第一位太子妃,高祖皇帝的长媳。
立国之初,李姓皇族的地位还不及赵郡李氏。当时的权贵,莫不以娶到郑氏女为荣,她嫁给当时还是唐国公的太祖之子,完全是下嫁。
隋末风云变幻,靠联姻得到士族支持的高祖起兵反隋,在长安称帝,立皇长子为太子。正当青春的郑氏,受册成为太子妃,与皇后之位近在咫尺,生下六子五女。
武德九年,秦王发动玄武门之变,杀死太子和弟弟齐王。死于阋墙之祸的太子,谥号为“隐”。
太子党和秦王党积怨已久,郑氏的儿子全丧生在亲叔叔的屠刀下。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,把兄弟们的儿子杀光,还强行把太子府和齐王府的家眷全部纳入后宫。李氏皇族有鲜卑血统,对汉人的伦理纲常,本就没那么看重。这也是几代皇帝重用藩将,不断惹出乱子的原因。
隐太子妃其人,绝色昳丽,仁德宽厚,不喜脂粉偏爱诗书,跟隐太子感情甚笃。才貌双全的奇女子,按说很难逃脱觊觎。纷纭野史里,称她和太子一起被秘密杀害,也有说她像齐王的宠姬一样,被太宗皇帝金屋藏娇,受尽屈辱偷生,不久病亡。
弟媳齐王妃杨氏,做了聪明人的选择,再嫁给太宗为妃,甚至又生下皇子。若非老臣阻挠,差一点执掌凤印。
隐太子妃生平,是史书里讳莫如深的断章,陆先生也没多提,我想不出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结局。
但其实她并没有死,相反还活了很长时间,直到寿终而寝。
沈光安摇头:“她拒绝了。”
太宗皇帝的皇位得来不正,要向天下展示他的仁义,不断给冤死的隐太子追封。郑氏若肯再嫁,就算从此当不了皇后,余生安稳不愁。但她不从,且对太宗恨之入骨。
隐太子妃在高祖太上皇的庇护下遁入空门,抚养女儿,避世不出足足五十年。太宗颇识趣,不再继续纠缠。我猜,大概是窃国后根基未稳,也忌惮于郑氏娘家,不敢轻易打破权力的平衡,终于放过她。
北境行宫,成了未亡人和遗孤的结庐之所。隐太子妃宁死不肯再进皇宫,跟旧府邸的仆人一起,住在偏远蛮荒之地,形同流放。在世人眼里,早就是个死人。前半生荣华短暂,后半生古佛青灯,风沙敲窗无人问。
可是——朝华不足欢,甘与秋草并。看似随波逐流,实则心比金石。她用剑刻下这两行诗时,是怀着怎样的心情。
我不是聪明人,所以比较能理解她的决定。任何人都不会是宫廷里长长久久的主角,唯一能留下来的,只有权力。不肯认命的人,才能拿出此等非凡的勇气,用余生去抗争权力的摆布。
“芳华苑非宫非殿,却没住过无名之辈。”沈光安突然单膝跪地,拱手道:“主公的安危,就托付给娘子。”
我问他:“你要是找不到呢?”
“无论事成与否,五日内必归,誓与沅陵共存亡。”
言罢解开缰绳,飞身策马而去。
他是来跟我道别。
万年小声嘀咕:“这么晚了,沈都尉要去哪儿?”
“找一个人。”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,说:“去抓住最后的机会。”
沈光安离开沅陵,悄然不事声张,可惜城中眼目遍布,终究难以隐瞒。
五天。我告诉自己,只要撑过五天。
然而当那十套大枷摆在面前,我怀疑我可能连五个时辰都熬不住。
刚被从鼻子里灌进大勺陈醋,呛得双目充血,没挨上几棍子就昏死过去。一盆冷水浇头,我用力睁开眼,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。依稀瞧见模糊的人影端坐上首,侍立在侧的李琴拖长了阴恻恻的声调:“还不招么?说,毒药从哪里来的,到底受何人指使谋害国公!”
沈光安走后的第三天,风平浪静一切如常。
破晓时分,我从子城一处活泉取来泉水,守在炉边熬药。
千秋殿东南角的庑房,有三个炉子。从木匣里随意抓取三包药材,先煮其中两份。用文火把三碗水煎成一碗,让同福和万年喝过,半日无恙,才开始熬第三副,正午时分送去给萧越人喝。
药方是霍承鸣开的,没什么大用处。萧越人伤成这样,药如果管用早就见起色。总之比不喝强些,就当熬了个寂寞。
和平常一样,我把熬好的药汁滗出,看着同福和长生喝下,日日如此。
他俩分别取过药碗,仰头饮尽。我吹了吹被药罐烫红的手掌,回身打开木匣取药,说:“把炉膛的炭拨一拨,火太旺了。”
许久无人应答,突然一声闷响,像什么重物被推倒。我猛转头,发现长生仰摔在地,七窍暴血如注。他踢蹬双腿,两只手使劲地抓挠脖子,抠出道道血痕,浑身剧烈抽搐。
同福吓傻了,手中的瓷碗哐当落地,赶忙扑上前,惊慌失措地试图扶起同伴,根本没察觉,万年脸上的血,有很多是从他鼻孔里流出。
万年面色青黑,死命抓着我的袍角,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。我只能从口型分辨,他在说“三娘救我”。
是牵机药。他的每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,像被绞乱了丝线的傀儡偶,身体反弓成不可思议的角度,死前痛苦万状。
当同福意识到,这也将是他的结局时,已经喘不上气。他强忍痛楚,手脚并用朝门外爬,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喊:“救……救命!”
用来熬药的小厨房门外,竟有那么多手持武器的士兵暗中把守。他们仿佛等了很久,同福的哀叫是冲锋的号角,招引兵卒们蜂拥围堵,明晃晃的长枪短剑,全架在我脖颈上。
不是每种毒都有解药,就像这世上,不是所有冤屈都能大白于天下。我从没想过,会在这种处境下见到王驾鹤。
李琴急不可耐,把我五花大绑捆成粽子,押往九成宫角落一处冷僻的宫室。
同福和万年的尸体,就这么白日昭彰地抬到院中停放。几个年轻的宦官缩在角落,眼底尽是惊骇。
九成宫独处世外,远离长安的明争暗斗,几十年没出过什么大事。一下毒死两个太监,称得上耸人听闻的凶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