烈日当头,哂得人心浮气躁。
最先开口的年轻人十分不耐烦,“不把话说清楚,休想蒙混过关!”
听此人口音,不像京城来的。
我不理他,仰起脸挨个打量,把目光锁定在最年长,言语稍微客气的男子身上:“押送到河湟的药材,军营里见者有份,我是前线将士的救命恩人,这么说不为过吧?可我连你们姓甚名谁都不知道,却要有问必答,不觉得荒谬?”
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声,“鄙姓杨。”
“河湟九镇,只有湟源、龙支二堡由弘农杨氏镇守。五年前铁刃城被吐蕃攻破,为夺回此城,数万大晏将士埋骨荒山。我阿耶说,攻城先锋官杨秀岩,只花三日便逆转战局,足以名垂青史。”
听闻此言,他掩不住惊讶,当即收起轻慢的态度:“你说的是我大哥,前阵子已在大非川战死。敢问令尊是?”
那么他就是杨秀岩的手足杨守瑜。我又看向那个举止猥琐的年轻人,心平气和问:“这位将军高姓大名?”
“他不是将军。”杨守瑜不以为然地撇嘴,“说了你也不知道。”
边疆是镇将的天下,他们跟京城里来的武将隔着嫌隙,彼此都不会把对方视作真正的同类。这话让年轻人面露窘态,拿腔作调地自报家门:“鄙人百夫长李琴。”
果然是没听过的名字,我不由多看他一眼。姓李,却不是陇西李氏的李,跟皇家隔着十万八千里,否则不至于混得如此落魄。诗里说“宁为百夫长,胜作一书生”,可见武职之低,不过统率百人而已。比手无缚鸡力的书生略强些,还不如小姓的将军。
阿耶说过,京官无论大小,遇事总是把地位更低的人丢出去投石问路,方便躲在暗处观察,不会轻易暴露自己。到了外面就不是这样,武人不爱兜圈子,因为没必要,什么结不能用刀劈开?只要其中最有威信的那个肯站出来,余者莫不相从。
“萧国公为什么不肯见我们?说是养伤,躲在千秋殿里几个月不肯露面!外头打仗都打成什么样了?还有闲情逸致在枕边藏个小娇娘,实令众将士心寒!”
李琴急于扳回颜面,抢着发难,再次犯了镇将的忌讳。在他说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时,甚至没把脚从红签上挪开。
我装作惊诧不已,“国公是什么身份,见谁不见谁,轮不到百夫长来指挥。他可以永远不见你,你又能怎样?”
杨守瑜大手一挥,“君子坦荡荡,‘贵客’到底何方神圣,现在能说了吗?”
“铁刃城一役,杨秀岩将军做过我阿耶的部下。”
想瞒也瞒不住。这是一群信奉杀伐立威的莽夫,我很可能变成撞进刀下的无名亡魂。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地方,我没有朋友,没有靠山,更没有能让他们权衡利弊的筹码。不能搬出李盈袖,连累公主清名,也不能把广平王扯进来。唯一能提供庇护的人,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。
“娘子是澹台公的家眷?”杨守瑜眯起眼,半信半疑地打量。
我只跟他一人对话:“澹台不破的家眷早就死光了,只有一个女儿还活着,人称三娘,在内宫当差。国公是何许人,怎会随便把敌人的探子放入内城。”
澹台不破的名字,在武将里余威尚存。不夸张地说,是近乎天神一样的存在,能让成千上万的敌人闻风丧胆。蛮荒边镇,不一定清楚朝廷又换了什么年号,但没有人不知道他。
然而这份荣光,已经被莫须有的叛国之罪玷污,我没把握他们一定会买账。
不能再绕着身份扯下去,激怒对方就危险了。
我直接问:“你们究竟想干什么?”
高大魁梧的武将叉着腰,反问:“就算你是澹台不破的女儿,给前线押送药材是何等大事,也轮不上你插手!谁派你来的?就你一个人?”
广平王之所以选我,倘若事败,生死独自当。
“我只为萧国公一人而来,无须受谁指派。听说情郎受了伤,小女日夜辗转不安,只好孤身冒险北上……纵有千难万险,也顾不得了。”
我的脸一定红得吓人,恰到好处地增加了可信度。
几个武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。这种暧昧说辞,显然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。
李琴眼中的玩味愈盛,用力往脚边啐口唾沫,“妙啊!咱们在沙场上卖命,人家躲在温柔乡里风流快活!这仗还打不打了?!”
“我再说一遍。”我底气十足瞪回去:“他不需要躲你。”
杨守瑜颇沉得住气,不再咄咄相逼,一直默默观察我的反应。
那个铁塔般膀大腰圆的部将,仿佛跟他心意相通,也把面孔稍稍放柔和,“那他何时才肯让咱们觐见?丢下一大摊子事不闻不问,大不合常理!”
我含笑望他,“要猜中国公的心思,我还差得远。韬略筹谋,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会的?他这么安排,自然有他的道理。你们口口声声说他不理军务,是军报没人批复,还是军令不能传出?我只知道,萧国公不打无备之仗,也从未怯阵而逃。”
“他要一辈子没谋划好,三十万大军就在沅陵城陪着耗一辈子?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,外头都传言国公重伤难治,内中是否别有隐情?”
隐情。
他们想从我这里证实王驾鹤的猜测,萧越人是不是死了。
“为什么不去问医官?哦,沅陵城军纪严明,你也问不出来。我自知人微言轻,还须提醒一句,造谣主帅动摇军心,罪同谋反,诸位将军慎言。”
“我们只想知道,他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撇下前线的兄弟不管了?死,我们不怕,但不能死得稀里糊涂!国公只肯见你,你让他出来,给句明白话!”
此人满脸胡须,嗓门最大,我从中听出真实的恐惧和隐约的期待,但没有多少针对我的恶意。恐惧会化成愤怒,期待落空则疑窦丛生。缺少主帅的战场,让将士们感到遭受背叛。
我两天两夜没合眼,拿不出力气吵架,礼貌地问:“这位是?”
“他是宣节校尉王伯当。”杨守瑜代为回答。
“请问王校尉,你带将士们上前线出生入死,是为了萧国公还是为了圣上?夺回河湟谷地是圣上的旨意,忠君报国乃臣子本分,对主帅不满,这仗就可以不打了?”
他一时答不上来。
“不如你们回去写军报奏请圣上,换个人来统领,看朝廷如何定夺。”
我一口气说得飞快,没留给他反驳的余地。这群原本气势汹汹的武夫,其中有几个意识到不妥,不自觉散开一点。
李琴见势不对,继续火上浇油:“这小娘皮牙尖嘴利,尽扯些没用的!别给她唬住,国公如今死活难料,谁知军令是否捏造?何不大大方方露个面,叫众将士心里有底。一味避而不见,也没个解释,把我等置于何地?!”
栅栏后面,忽然出现熟悉的身影。万年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来,身后还跟着两个沈光安的带刀侍从。
“国公有令,传三娘觐见,有要事相商。沈都尉也在。”
他叫我三娘。那么刚才的争执,他一定听见了。多亏万年及时搬来救兵,台阶给得恰到好处。
“你有捷报吗?”我偏着头,轻蔑地打量李琴,“若有,我一定代为转达。你要不放心,就跟我到殿门外。我不能做主放你进去,你可以隔着门把刚才的话再喊一遍,问问他是死是活,说不定他能亲自回答。”
僵持无用,杨守瑜潦草地拱手,“方才多有得罪。”带着一群人扭头就走。
他们终于省悟,急吼吼来我这里纠缠,并不能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。
“三娘快来!快!”
万年强装的沉稳全抛到九霄云外,焦急地拉我衣袖,眼中似有泪光。
刚放下的心猛悬到嗓子眼,“他怎么了?”
火烧眉毛冲进千秋殿,被眼前的一幕惊呆。
血止住不到半日,又开始汩汩往外渗。明明伤不在要害,伤口却无法愈合。
情况变得比原来更糟,刚流出的血,为什么会是黑色?除非……体内有毒物。
凝望那张安静的脸,我六神无主,脑子像鹅毛一样苍白。
雁回塔顶,他说,害怕就别松手。
我现在很害怕,只能紧攥着他的手。
医官被一脚踹翻在地,抖如筛糠。沈光安急得团团转,朝我大吼:“光哭有什么用?快想办法!”
怎么办。他的身体正发生何种变化,几时中的哪样毒,我一无所知。
“灵芝太岁还有吗?”沈光安眼巴巴盯着我,分明绝望却又不肯死心。
我茫然摇头,惘惘地注视半空微尘。
青烟袅娜飘荡,落翅香在鼻端缭绕,闻起来令人心头缠乱。皇家外出狩猎,随行的奉香使都要带上这种香料,可以祛除血腥。
“谁点的香?快灭掉!”我一个激灵,抄起香炉往地上砸,拼命踩灭残余的火星。
蹲下来扒拉香灰,只有几块没燃尽的香料残渣,并没发现蹊跷。
不是它。
沈光安和同福、万年一起,把寝殿里外翻个遍,恨不能把每块地砖抠开。什么都没有。萧越人的床帐、枕下,全都逐寸捏过,也找不出任何跟香料有关的东西。
存了疑心,总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。似乎……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。
鲛珠。我手忙脚乱在身上摸索,把鎏金香球取出。机括精工细巧,轻轻一按,便如莲花瓣层层打开。
萧越人给我珠子。跟奇楠香木一起炼化,随身佩戴,能抵挡瘴气百毒。他告诉过我,此物对身中奇毒者,亦有垂死续命之效。
为了这块奇楠,阿兄被奸人谋害,坠下深崖尸骨无寻。
鲛珠用玉杵碾碎,化成一小撮雪白的粉末。
我颤巍巍托着油纸,把珠粉混入烈酒搅匀。腥香极浓烈,一经吸入肺腑,神窍清明。
这是最后的希望,但愿有用。
医官使尽浑身解数,勉强把他紧闭的牙关撬开一道缝。万年用银匙舀起一点,往齿逢里灌进去。
他对吞咽毫无知觉,连喂了两勺,酒液全顺着嘴角淌出。
万年不敢再试,小小一杯,太珍贵,糟践了再也没处寻。
我把心一横,夺过酒杯说:“把枕头垫高一点。”
万年慌得双手抖个不停,懵懂照做。
酒很烫,辣得舌尖发麻。我含着那酒,贴住他的唇,徐徐以口渡之。
四周静得针落不闻,耳中只听到他微弱的心跳和鼻息。
眼睛不知该睁开还是闭上,什么也不去想。唇锋薄而柔软,齿如珠贝温凉,感觉十分奇特。
我喂得很慢,怕动作粗鲁怕呛着他。好在他终于有点反应,开始本能地配合,吸吮涓滴,意犹未尽。
喉咙发出细微响动,他不知何时睁开眼,半昏半醒间,目光迷离。
我猛地后仰,酒劲太烈了,冲得眼眶又酸又热,眼泪掉得更凶。
“怎么又哭了?”他看向我手中打开的鎏金球,顿时有几分明白,“等以后……我赔给你。”
他醒了,说明鲛珠管用。我悲喜交集,边笑边抹泪,“不要你赔……你别死。快告诉我,谁给你下的毒,怎么做才能救你?”
半响,他动了动嘴唇,可我听不清。耳朵贴到无限近,终于分辨出两个模糊的字眼。
我点头,郑重道:“我去把人给你找来,马上就去。”
“你不能……”
“不能什么?”
“阿纨……”他唤我的名字,缓了许久,说:“你不能出事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