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年灵芝太岁肉,续命比人参强。
李盈袖只有这一株,用掉就没了——简直是把性命让给他。
一半内服,一半磨粉,熬成止血收敛的药膏,色同琥珀,气味微酸。
沈光安盯着我手里的药瓶,“就这么点,能管用吗?”
我也说不好,反正行不行都得试,“请都尉把他的伤口洗净,染过血的布条全烧掉。”
他小心地挪开玉枕,把萧越人的四肢展开放平,动作极轻。
血腥气直冲鼻子,被褥下的伤势有多惨不忍睹,我不忍细看。他更消瘦了,胸口微弱的起伏仿佛随时都会停止。若无人摆布,可以一动不动躺成枯骨。
待要褪去衣衫,沈光安忽然停住手,蹙眉道:“你回避一下,主公忌讳这个。”
“讳疾忌医死得早,都督如果还怀疑我是宫里派来的奸细,就不该冒险用我的药,万一有毒呢?”
“不是这个缘故……”他从牙缝里倒嘶一气,直冲冲说:“从你自报家门,我就料到你跟主公的关系非比寻常。可就算做了对食,也不能把羞处都看光吧。”
我瞠目结舌,完全没想到。太监的自尊心如此曲折细腻,他们最忌讳暴露身体的残疾,除非同类,多亲近的人也不行。
再说我跟他也没多亲近,看一眼就要命,惹不起惹不起。
忙放下药瓶解释:“都督误会了,我不是……”
他翻翻眼睛不耐烦地挥手:“去吧去吧,一会儿叫你。”
我只好暂时退出去,蹲在殿门前等候。里面响起清脆摇铃声,两名青衣小太监奉栉而入,落在后面的那个,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不多时,殿门再开,我惊诧不已:“这么快就好了?”
小太监笑着摇头,把刚拿出来的蒲团放在阶前,让我坐下歇息,“还得有一会儿,万公公莫急。”
我道了谢,见他眉眼活泛,年纪不大却生得机灵,遂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小太监口齿清晰地说:“小人徐万年,在芳华苑当差。万公公这身衣裳,是小人兄长曾穿过的。”
原来我住的地方,叫芳华苑。再仔细打量,才想起那几个接风的小太监,他也在其中。
“你阿兄调去别处了?”
万年挺直单薄的腰背,嘴角骄傲地上扬:“小人的兄长,如今在军中任弩手,是沈都尉麾下的陪戎副尉。”
一个边镇行宫里没品的太监,投军升到从九品下,殊为不易。我低头看看身上的褐袍,夸赞道:“你阿兄很有出息。”
他忽然对着我一躬到地,尖细的嗓音充满诚挚:“小人的兄长月前不幸染病,几度垂危,多亏药材送来及时,如今已见好转。万公公恩比天高,请受小人一拜。”
我忙上前搀扶,“不必如此。”
说话间,另一个小太监探出头低吼,“好你个猴崽子,又耍滑躲懒!快请万公公进来!”
万年揩了揩眼角泪光,悄声道:“他叫同福,跟小人一样,也是给国公试药的。”又指指殿内,“里头的事,没旁人知道。从大非川回来,都尉不让闲杂人靠近千秋殿,也不准将领们觐见。”
天光大亮,朝霞灿烈席卷云天,透过紧闭的门窗,把飘飘荡荡的白纱全染成绯红。
我急匆匆往里跑,“他醒了吗?”
沈光安捧着近乎空掉的瓶子,沙哑的嗓音透着疲惫和欢欣,“真乃神药!”
药膏在萧越人身上涂满厚厚的一层,伤口的血终于止住,可他没有清醒。
我没沈光安那么乐观。蹑手蹑脚走过去端详,他平躺在那里,依旧无声无息如同石像。彻底失去对外界的感知,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。
“长生,长生……快醒来。”李盈袖告诉我,他的乳名唤作长生。
长生只在长欢悦。然而他从未提起过父母,问就是年幼失散,记不清了。
同福和万年对视一眼,悄然退出帷帐。
除了等,我们别无办法。
金灿灿微尘在半空旋舞,却有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白翳,笼罩住他的脸庞。空洞的,木然的,比隆冬的晨曦更平静冰冷。
力气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流失,胸口像被铅块压住。太累了,我垮下双肩,慢慢地蜷膝倚坐。
千辛万苦从长安奔赴河湟,竟是这么个结果。
萧越人好端端的时候,我害怕他,提防他,避之唯恐不及。其实他从来没加害过我,言语刻薄些,也不是什么大错。他给过我另一种选择,是我执意留下,想利用他报仇罢了。
如今他人事不省,我只觉得失落且孤独。我们分担着同样沉重凶险的秘密,陌生的北境边城,除他之外,再无旁人可以信任。
说不清怎么回事,心里涩涩的,嘴角很沉,忍不住低声抽泣。
沈光安目不斜视地立于床尾,有点无措,讷讷开口说:“你先回去休息,等他醒了——”
话未说完,他在惊讶中呆住。
我茫然低头寻找,萧越人垂在床侧的手,正紧紧抓住我的衣袖。
攥得那样紧,骨节苍白浮凸,眼睛却不曾睁开。
“来人!”沈光安大喊:“快传医官!”
年迈的医官提着药箱躬身而入,举着蜡烛不住地晃来晃去,观察眼睑的微动。在耳旁击掌,掐耳垂和人中,他浑然不觉。
紧攥的手掌无法松开,医官不敢硬掰,提议我把衫子脱了。沈光安踟蹰一会儿,说:“他不让你走,你就留下吧。”
我只好背过去,姿势很别扭,眼泪掉个不停。听见帐内婆娑作响,是在为他宽衣,查看周身可有不妥。
施过银针,萧越人嘴唇终于动了动,声音低得像幻觉:“……谁在哭?吵得头疼。”
我激动回身,凑近了探他的鼻息,温热拂过手指,化开心头酸涩的块垒。
他很慢地皱起眉,目光朦朦胧胧,“阿纨?”
能说话能认人,就是活了。一口气松下来,抽泣变成大哭。
“我在哪儿?”
“千秋殿。”
“你……来了沅陵?”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,沉默许久,说:“来得再晚些,伤口都要长好了。”
这人,死鸭子嘴硬,开口就没有中听的。我接不上茬,索性趴在床头把脸埋住,哽咽得厉害。
“怎么还哭?”他伸手拍拍我的肩,虚弱的声音有罕见的温柔,“让人听见,以为我真死了。”
我边哭边说:“呸呸呸!不吉利的话少咒自己一句能憋死你?!别乱动,万一伤口再裂开,神仙来了也救不活!”
他现在要死不死,其言也善,脾气温顺了不止一点半点。劈头盖脸挨一通训,竟然没跟我计较。
医官跪在阶下,低垂着头,不动如龟。沈光安尴尬地咳嗽一声,拎起老头的后领大步往外走,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殿外。
“好了好了——”他费力地把头转过来一点,静静地看着我,“别哭了行不行?”
路上几经生死,担忧和恐惧到了极限,化作一股脑莫名其妙的委屈,“你管不着!有本事现在爬起来发号施令。”
他似乎笑了一下,嗓音绵软带沙,“那你哭吧。我想再睡会儿。”
说完合上眼,真的沉沉睡去。
时近晌午,萧越人又醒一次,瞧着比之前强些,神志还是不大清楚。
我也哭不动了,拿白绢给他拭汗。突然想起什么,猛缩回手,“你的蛇呢?”
他淡淡地说:“死了。”听不出悲喜。
同福送汤药进来,扶萧越人坐起身,毕恭毕敬地说:“主公,该喝药了。”
托盘里的汤药却是两碗,由同福喝过,过半柱香时辰见无异状,才递给我。
巴掌大的白瓷盏,只有几勺药汁。小心地喂完,也花了不少工夫,熬得我腰酸背痛。
喝过药,他浑身松弛,再度昏睡。
同福打盆热水让我沐手,殷勤里带着明显的讨好:“万公公辛苦。都督让小人留下伺候,要不,先送您回芳华苑歇着?”
“我想多待一会儿。”
离远了不放心,他下次清醒还不知是什么时候。失血过多的身体脆弱无比,随时可能发生危险。
“主公真有福气。”同福细声赔笑,“再给您累病了,主公怪罪起来,小人可担待不起。万公公请回吧,只当心疼咱们。”
话越听越别扭,刚来时没见他们这么热情。我隐约感觉不妥,这么快就被人眼红巴结,必然要承受随之而来的恶意。而我来这里的目的,并不是得到他们的认同和赞许。
我很快就知道,在千秋殿待了半个白天,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日光下的芳华苑,褪去阴森,更显清幽雅致。
大丛乏人修护的花木兀自疯长,蔷薇开得毫无章法。紫色的藤花蔚为壮观,枝枝蔓蔓铺展开,挂满白玉长廊。花影深处,红漆斑驳的立柱上,刻着两行诗——朝华不足欢,甘与秋草并。
字迹清婉秀丽,运笔却有凌厉剑气,必是剑锋所刻。谁留下的手迹?我在立柱前驻足片刻,寻思一定要问问万年它的来历。
此时此刻,我该担心的,不仅仅是萧越人,而是除他之外的一切。
恶意比想象中来得更快。长廊尽头嘈杂无比,聚集了一群粗声大嗓的武夫,说话都用吼。
我缓步走过去,未及开口,男子们齐刷刷回头,爆发出粗鲁无礼的怪笑。藤架上的鸟雀受惊,拍着翅膀四下逃窜。
从他们让开的缝隙里,露出地上摊开的包袱皮。里面是我为数不多的行李,显然已经被从里到外翻过了。
所有贴身之物,乱七八糟全散落开。换洗的鞋袜、蹀躞带、幞头巾、袭衣、梳篦,和一条……红签(古代女子月事所用)。
光线迢迢,无处遁形。
“长安来的万公公。”一名武将用脚尖戳戳布条,头盔下的半张脸,笑得阴阳怪气,“太监还用得着这玩意儿?怎地没有胭脂水粉?”
我气得浑身发抖,脸色必定十分难看。
“娘子莫怪。”居中站立的男子越众而出,声如洪钟,语气却不似他的同伴那样急躁,“沅陵乃河湟第一重镇,对来历不明的人不得不防。”
另一个高大魁梧的武将嚷嚷着附和:“分明是女人却乔装成太监,掩人耳目混进城中,是何目的?!”
“我是沈都尉开城门,从天街请进来的贵客。”我竭力按捺,以免被愤怒冲昏了头,“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?”
一句话捅进马蜂窝,武将们当场炸锅,围拢上来,抖动身上的铁甲哗哗作响。
“甭跟她废话,我看这小娘皮滑头得很,不是刺客就是奸细!”
“搜她的身,定有要紧的夹带私藏!”
“问她来干啥,绑到王都尉帐前发落,不愁撬不开嘴!”
我暗暗咬牙。这些全是王驾鹤的部下,一群仗着人多欺负小姑娘的泼赖,什么肮脏手段都用得出来,未必是虚张声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