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光安无动于衷,许久才丢出答案:“没死。”
“那是受了重伤?还是残废?我来的路上听到很多传言,说他已经……遭遇不测。”
就在前日,乌氏的骑兵还告诉我们,河湟刚发生过两场激战,都由萧国公在城中指挥布阵,只是不曾亲自出营野战,除了寥寥几个亲近的部下,不肯见任何人。
这很反常,绝不是他一贯的作风。除非……他们为了稳住军心,隐瞒消息秘不发丧。
“他活着,但也无法为你证明什么。”稍顿,再度生硬地问道:“唐随吉还好吗?”
“阵前失地,可大可小。不过仗还没打完,会有人保他平安。”
他没有再说别的,走出军帐向人群中挥手,很快有士兵牵来两匹马。
沈光安跨上灰色马背,指着白色那匹说:“会骑吗?”
我一眼认出,两匹神骏都是来自蒙兀(蒙古,唐朝称蒙兀)的名种,背脊瘦窄高隆,没绑鞍具也没马镫——为战马削减负重,更加灵巧适宜冲锋。
能骑蒙兀马作战的骑兵,骑术异常高超,比寻常骑兵可怕万倍。他们持长戟,不用弓箭短矛,也不持盾,是贴身近战的白刃猛士,可以反复搏杀。
我翻身上马,看沈光安的眼神多了些钦佩,“请都尉带路。”
西域的娃娃从小在马背颠着长大,骑马一定要坐鞍说出去都让人笑话。
沈光安一言不发,扬起鞭,流星般飞驰而去。我用力甩鞭跟上,白马撒开四蹄紧追不舍,如同他身后扬起的轻烟。
这是我骑过最好的马,脚力十分惊人。不消片刻,已经把随行的骑兵甩在后面老远。
皎皎银光下,天地广阔一览无余。沈光安在一块高耸的岩石前勒马,挑眉回望:“跑得还算凑合,但愿你的医术比驭马强些。”
他的态度越来越蹊跷,弄得我毫无头绪,心卡在嗓子眼里七上八下,“萧国公到底伤成什么样?还能在城中运筹帷幄,想必没有大碍?”
沈光安紧攥缰绳,缓慢而低沉地说:“你见了,就知道。”
我顺着他的视线向前方眺望——月光沐泽的荒原上,一座雄浑扎实的老城拔地而起。
周九里三分,南北长四里半,东西长四里又百步,八门城楼相对。城中有鼓楼高五丈,上建三层转角飞檐。谯楼五间,高五丈,南面匾书“河湟沅陵”。从外观上看,虽不能与皇都的金碧辉煌相媲,却别有一番恢弘稳健的气势。
此城是守住河湟谷地最坚固的屏障,离前线比雄镇更近,也是太宗皇帝御驾亲征时驻扎过的行宫。皇家尤为重视,经历数朝扩建,按京城的规格营造,内有十六坊纵横,拱卫子城中心的九成宫。
书上说它固若金汤坚不可摧,城墙宽阔足以演兵练阵,跑马行车也不在话下。曾数度遭遇围城之困,但从未被敌人攻破任何一扇城门。
一路直进,内城不算阔大,房舍破旧低矮,坊街也稍嫌狭长。跟长安一样,主干道也叫“天街”。随沈光安并辔而行,所过之处灯火明亮,披甲持刀的队伍随处可见,沿途都是如临大敌的森严气氛。
我问他:“城中可有百姓?”
“早跑光了。子城里长居的不足百户,大多是九成宫里仆婢的家眷。连年打仗,死的人多,来的人少,修城挖井这些粗重活,由流放的罪人和囚俘来做。”
“折冲都尉帅王驾鹤也在九成宫?我们……现在要去拜见吗?”
沈光安奇怪地看我一眼,“见他做什么?前线行营要有人坐镇,离沅陵还有段距离。”
“薛将军呢?”
“薛兄另有要事在身,已经离开行营。”
薛定方不辞而别了。但愿他顺利找到王环,善待阿力果。
没精打采的啼声,吵得我心乱如麻,再也没心情打听别的。
白马识途,自顾自前行,将我们带到九成宫内一处僻静的苑舍,葡萄架上爬满藤萝。
卸除唯一携带的兵器,几个小太监迎我入内,口称“万公公”。我看他们年纪都很小,仪态举止也没有严加规束的痕迹。总而言之,不像常在宫廷行走的内职。
洗净风尘,托盘里放着几套宦官的衣袍和皂裤让我随意挑选。从褐黄、淡青到绯红,按品阶高低排列。
我翻开来看,衣裳都半新不旧,是长安皇宫早就弃之不用的式样。国库流水般的银子,淌不到这里。
想了想,拣一身无品的衫子穿上。人生地不熟,太惹眼总归是不好的。就算龙袍加身,也没人会把我当皇帝跪拜。
沈光安在门外催促,瞧见我身上松垮垮的褐袍,袖子还长出一截,露出满意的神情。
天色混沌,正是昼夜交替的辰光。我提着灯笼,随他曲曲折折地在宫道中绕行,边走边说,“这么早,会不会打扰萧国公休息?”
沈光安蓦地刹住脚,怔怔直视夜色,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,“他已经歇了太久。”
月色勾勒出一座异常沉静的宫阙,像一头巨兽被巫术摄住,还保持着僵硬的凶相。
千秋殿前白亮如昼,一砖一瓦纤毫毕现。长廊空寂,不见半个人影。
“内务监万通侍求见。”
他在殿门口高声通报,不知喊给谁听。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,一定藏着人。
迟迟听不到回应。风掠过树梢,叶片哗啦作响,沈光安却像得到某种应允,径直推开殿门走在前面。
进到殿中,空气突然变得稀薄。各种离奇的猜测在脑子里交缠搏斗,我紧张得背上渗出薄汗,不知不觉落在后面。
轻薄白纱垂幔一层又一层悬挂,永远掀不完似的。穿过这片白茫茫,沈光安站在朦胧的尽头,安静地朝我招手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我终于明白他那些话意所何指。千辛万苦带来的药,都救不了萧越人。
他活着,也仅仅是活着而已。
满床红白交映,触目惊心。到处血淋淋,从缠裹的纱布里不断渗出,我从来没见过人可以不停地流血到这种地步。被褥浸得半湿,显然不是疏于照顾,根本就换不过来了。
从颜色深浅,能看出血迹干涸的程度,陈渍已经浓得发黑,刚流出来的稍浅些,还在往外洇开。
“运筹帷幄……只是名义上的指挥。他身上伤口虽多,最深的只有两处,都不致命,血却止不住。医官也弄不清缘故,毫无办法。每隔两个时辰,要灌进几大碗新鲜鹿血,暂时吊住一口气。喝多少,流多少,不知还能熬多久。”
我胆战心惊地上前,掀开帐子,看见一张比天山冰雪更苍白的脸,呼吸极弱,却匀净安详,仿佛不小心睡得太沉,忘了醒来。
“他这个样子多久了?一直在昏迷?”
“躺了快三个月。清醒的时候很短,偶尔能吃点东西……用小勺子弄烂,硬塞进去。”
我轻手轻脚靠近,俯下身在耳旁唤他的名字,生怕漏掉一丝反应。然而都是徒劳,他依旧双目紧闭。也许是我嗓子颤抖,他没有听清。
“谁叫也没用,只能等他自己醒。”
沈光安坐在脚踏上,头埋入膝。我看不见他的表情,也能感觉到浑身透出的绝望:“国公久久不能现身,城中已有流言四起。就像你听到的那样,说他死了。还能瞒多久,我没把握。如果让外面的将士发现,他们在被一个人事不省的人指挥……哗变是早晚的事,吐蕃再趁虚而入,沅陵城也保不住。”
一股辛酸直冲鼻子,要是让李盈袖知道他伤势如此沉重,跟活死人差不多,恐怕要把肝肠揉碎。救不活萧越人,回去该怎么交代?那都是后话,他若死在河湟,我也别指望活着离开沅陵城。
“你有没有办法能止住血?”沈光安抬起头,灼灼的目光刺得我惶惑不安,仿佛期待我能立刻掏出扭转乾坤的法宝。
三个月前,大非川一战,萧越人带队打前锋。不料军中有人走漏消息,遭敌人伏击,他受伤落马,坐骑也被敌首夺走。
“主帅冲锋在前?”我觉得匪夷所思。
他莫不是疯了。千金之躯坐不垂堂,这么简单的道理,身经百战的人能不懂吗?竟然轻易把自己置于险地,搞到现在局面完全失控。
沈光安露出伤心神色,说:“这是我还能活着守住这座宫殿的原因。”
大非川地势平坦宽阔,好几场著名的大战都发生在这里。想夺回此地,军队将往乌海(今豆错湖)挺进。乌海险远,萧越人便打算留辎重于大非岭,让游骑兵做个探路前锋。
我想起薛定方说,他麾下七名得力的将领,阵前被王驾鹤任意调拨,相继阵亡。那么这个重任,八成又落在沈光安头上。
主帅惜命,不能保护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同袍,是军中大忌。笼络人心的手段,只在京城有用。靠几句花言巧语糊弄,只会引起他们的猜忌怨恨,再也无法齐力同心。
王驾鹤铁了心刁难,拉锯无果,战机却不可贻误。多少双眼睛看着,萧越人唯一能做的,只有身先士卒。
进屯乌海后,大军果然和辎重分离。王驾鹤故意拖延,等到辎重徐徐跟进时,游骑兵两个前锋营已经被吐蕃抄断后路。于是萧越人不得不退回大非川,吐蕃乘势追击,骑兵营死伤过半。
沈光安不顾军令,私自带小队骑兵赶去驰援。找到他的时候,人已经接近昏迷,满脸满身都是血。
萧越人尚存最后一丝神志,命人活活剖开一头牛的肚子,将自己放入牛腹,再连人带牛一起运回沅陵城。
乍听很恶心,细想却有些道理。牛腹能隔绝尘泥污秽,伤口不易起脓疮肿疡,不至于恶化成伤寒(古代把伤口感染称伤寒)。连医书上也说,牛血有凝止固元的奇效。
但这种方法并非每次都能保命。
救治及时,伤处也仔细地包扎清理过,可是没多久,又开始潺潺地往外渗。
萧越人征战多年,受伤是家常便饭,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,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暴血之症是天生的,皇族里通婚不太谨慎,也出过几例倒霉的体质。带病之人身体特别脆弱,不能受伤,否则必流血至死。此病固然凶险,却没听说会传染,军队医官也束手无策。
他们比寻常大夫手段豪放,胆气更壮,能找出的药一股脑全使上,奈何都不见效。
边镇蛮荒,止血的办法无非那几种,涂草木灰、银针刺穴、推拿结扎,将伤处缝合或用刀把腐肉全部剜除,直到露出鲜红血肉,再以烙铁火烧。
残忍的土方,断不能拿到萧国公身上碰运气。实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只好一边流血一边补。伤口紧紧捆住,割取新鲜的雄鹿血往喉咙里灌。
在我入城之前,运送的药材已经挑拣精华全给他用过。空旷的内殿乱糟糟,箱子横七竖八,草药摆了一地。
我背过身,解开绑在腿上的木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