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意弄巧,那队骑兵来自昭阳堡,奉令接应王环,不必再经历一场恶斗。
阿耶出事之前,把王环远远扔去剑南道,从此我再未听闻此人的消息。
离开魂牵梦萦的西域,王环仍心系旧主。得知澹台氏满门抄斩的噩耗,便主动请求重回边疆,他所调任之地,正是昭阳堡。
河湟遍地军堡,驻防彼此衔接。九大重镇以雄镇为首,昭阳仅次之。镇守昭阳堡的乌氏虽是小姓,在当地亦跻身大族,占据得天独厚的位置,兵马强壮。
王环曾是阿耶手下悍将,主动从战事较少的剑南道下调到艰苦之地,又处处冲锋在前,甚得乌将军器重。
边镇的武将世家,妇孺皆兵,若有家人丧命敌手,定亲自上阵复仇。一场遭遇战中,乌将军的女婿亡命疆场,新寡的长女乌骊为王环所救,便带一双年幼的子女改嫁于他。王环与乌氏结亲,有妻有子,在昭阳堡落地安家。
“安国夫人乌婵,可是出自昭阳乌氏?”
王环点头道:“正是拙荆的小妹,难为三小姐还记得。”
当然记得,她差一点成了我的嫂嫂。
姓乌的皇亲很少,我印象中有位叫乌婵的女官,出身北境武将世家,据说其人品貌俱佳,从小熟谙兵马。她和阿兄一样,年少时被选入宫,陪公主妃嫔练习骑射,小小年纪被封为博陵县君。女子攀鳞(女官选拔,同科举)极罕见,跟侍读不一样,是内官之贵,掌管文书,行男子礼仪,可见文武双全出类拔萃。阿兄偶然提起她时,仰慕之情溢于言表。
阿兄上不了战场,李王妃老早就筹谋着给他娶个将门之女,好笼络边境的武官势力,遂让阿耶恳请老皇帝将她赐出,迎作世子妃。谁知乌婵并未答允,也不曾彻底回绝。
女官一旦出宫嫁人,仕途从此断。她亲自对阿兄说,妾心存远志,两情相悦不争朝夕。你愿意等,就以五年为期,若君仍未娶卿未嫁,再合姻缘。
她既拿定主意,皇家也不能勉强,议婚就此搁置。阿兄信守承诺,非卿不娶。结果没能到五年之期,阿耶就出了事,不提也罢。
我入宫两年,都不知道这位心存远志的女官长什么模样。只听说乌婵果真实现她的志向,官品比谢尚仪还高,列位尚宫,任宫正之职,掌管宫中戒令纠禁。小皇帝登基后,又加封安国夫人,仍不肯谈婚论嫁。
不见也好。宫女被扔到宫正司,祸事小不了,素未谋面反倒是福。没想到王环有这样的际遇,成了乌婵的姐夫,也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他算得上重情重义之人,这些年过去,始终为独善其身而郁郁难平。然而想昭雪沉冤谈何容易,牵涉其中的人几乎全部死光,他想尽法子暗中追查,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。
直到河湟再起兵戈,王环苦等的机会来了。昭阳堡驰援前线,他与王驾鹤冤家聚头。
结果并不意外。王驾鹤诡诈多疑,对他有所提防。王环是武人出身,耍不动那么多心眼子,毫无悬念地中计,反被污蔑阵前倒戈密谋行刺。谁能拿下他的脑袋,赏银百两;若捉拿活口,则晋升两级。
他只能往昭阳堡方向逃亡,两个日夜没合过眼。今天当真走运,乌家兄弟闻讯,接连派人出来寻找接应。
我收敛震惊,艰难地转过头,心中有惋惜也有怜悯。
阿耶冤死深宫,不仅仅是一家之痛。这场阴谋,在那些我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,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。
一直沉默的薛定方忍不住开口,“行刺将领等同叛国,这么大的罪名,萧国公是什么态度?竟能坐视不理,由着姓王的下追杀令?一跑了之,真相更说不清。”
“国公他已经……他……”王环两次张嘴,想说的话不知换过几轮,最后嗫嚅着把车轱辘话再重复一遍:“我没想行刺,一刀结果太便宜这厮。前几日探得消息,称王驾鹤手中有敌国密信,才……”
才头脑发热夜潜军帐,踩进瓮中捉鳖之局。
“你还是跑吧。”我趁他大口喘气,抬手指向荒凉的北方:“再拿性命冒险于事无补,实在辜负阿耶想保全旧部的苦心。你还认我是三小姐,就忘掉此事,以后好好活着。”
有乌氏子弟的庇护,他不会落入王驾鹤之手,但也不能在昭阳堡附近逗留。
薛定方把崩过刃的剑递给王环,思忖道:“劳烦几位同袍兄弟再送你一程,雄镇往北三十里,带此剑找仆射营统领薛直,他会设法送你出北境。”
边境军堡自上而下,靠联姻稳固势力,远近都是亲戚,朝廷的兵马不敢过分骚扰。
萍水相逢终须别,我看着发呆的阿力果微笑,“你也去。皇宫不需要多一个杂胡太监,跟着我没用。投在这位将军麾下,会离你的目标更近。”
薛定方看我一眼,那种沉得住气的微妙神情,仿佛在宣告,他早就知道事情会如此。我在他能担待的范围内,做了对所有人最有利的决定。
王环再三叩首,对他的恩公拱手道谢,诚意说:“将军尊名,可否告知?”
薛定方含蓄地回礼,摇头说:“你见到薛直,会知道我的名字。”
乌氏骑兵就地分成两路,一拨人护送王环和阿力果,另外八人随我们一起去往军营。他们不知道箱子里所运的是何物,也默契地不去打听。
昭阳堡离沅陵城不远,翻过莲花山,就是连接河西走廊和河湟谷地的大斗拔谷。
莲花山与祁连同出一脉,“祁连”意即“天”,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,指的就是这处峰峦。大斗拔谷乃天山的豁口,穿过长达百余里的山谷,可抵达天山之南,也就到了西平郡的最北端。
山路崎岖,峡谷纵横。落在最后面的枣红马畏缩不前,勉强跟上来不久,踩中松动的石块失了蹄,连同行李一起摔落悬崖。
人又比马强多少呢?稍不小心,就会掉下万丈绝壁,尸骨都找不齐。为防闪失,我把装着千年灵芝的木匣绑在腿上,用衣袍遮住,手脚并用在碎石间攀爬。
新月升起,七星柄斗指南,西域的黄昏总是伴着呼啸疾风降临。
余下的行程有惊无险,再穿过几处险峻要害,落日也收回最后一丝光影,把队伍逐往幽暗的峡谷深处。
马蹄惊起夜鸦鸣啼,乌氏骑兵止步于此,指着山谷出口的方向说:“那边都是平原,去吧。”说罢各自翻身上马,撇下我们调头远去。
大斗拔谷又恢复平静,九死一生的旅途接近终点,我兴奋得毫无困意。担心夜长梦多,薛定方也同意继续赶路。
稍作休整,我俩在漆黑的山谷中缓缓潜行。绕出谷口时,弯月沉进身后起伏的山峦,果然是一片四野苍茫的开阔之地。
再往东不足十里,前方夜雾浓重,火堆若隐若现。
巡逻的骑兵迎面奔来,为首的军官上了年纪,方头虎目,白发苍苍,眼力却不差。隔一箭之地便认出薛定方,不由得惊喜大喊:“薛将军!”
当即高举火把招呼,战士们纷纷上前迎接,得知马背上驮的都是药材,无不显出欢欣。
随他们策马直驱营地,军官才发现后面跟了个灰不溜秋的生面孔,指着我问:“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?”
主帐很大,里面站着不少人,不分老少全是体格强健的男子。
薛定方环顾四周,压低声音:“她是……”
“咱家在萧国公手下当差。”我急忙打断他的话,“劳烦将军通禀,阿万求见主公,有要事奏报。”
“这……”粗鲁豪迈的白发军官面有难色,只搪塞太晚了,不如先歇下,吃好睡好,天明再做计较。
“阿万?”灯影里一直沉默的青年徐徐开口,“我怎么从没听说过,主公身边有这号人物。”
此人骨骼清秀,嗓音清细,看上去颇有心计。他肯定不是常在宫廷行走的内官,却对内务监的人事布局了如指掌,还穿着武将的袍甲……萧越人有七名得力悍将,其中四位宦官出身,他必定是其中之一。
白发老将向他毕恭毕敬行礼,口称“沈都尉”,证实了我的猜测。青年姓沈,讳光安,宦官里的正五品骑都尉第一人,统游骑兵精锐五千。饱经风吹日晒的军人,个个肤色黝黑样貌粗犷,唯独他面白无须。
我心里有数,营帐里能做主的,并不是那个年纪最大的,是他。
老军官浓眉倒竖,怒喝道:“小兄弟到底什么来路?既说在内宫当差,可有凭证?恕我等不敢把底细不明之人带到国公面前。”
气氛紧绷如弦,周围的人互相交换眼色,纷纷按住剑柄。战事如荼,又暗藏内奸,这些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。要不是薛定方还挡在中间,恐怕当场就要把我拖出去严刑拷打。
难就难在,我不能当众暴露身份。军营中冒出个女子,只会惹来无数麻烦,再也别想接近王驾鹤。
“将军息怒。”薛定方揖手相劝:“在下以性命担保,阿万绝非奸细。”除此之外,他也拿不出更可靠的说辞,无法怪他们多心。
“我没有凭证。”我直视沈光安,掌中托着萧越人给我的鎏金球,“只有这个。沈都尉若不信,将此物转呈国公,自然分晓。”
老将军和旁边的人盯着鎏金球左看右看,神色愈发疑惑,只有沈光安露出不太明显的笑意,眼睛里波澜不惊。
我再一次赌对了。位高权重者,才懂得分辨筹码的价值,不会轻易糟践。
半响,他轻轻挪开视线,“我还有话要问。”
薛定方在旁小声提议:“请将军们暂且回避。”其余人便跟着他悄然退出军帐。
沈光安沉着开口,说出他的结论:“你不是太监。”
“我从来没说过我在内务监当差,沈都尉看人的眼光,比他们都好些。毕竟这世上,会发连珠箭的人很多,两个时辰内抽矢千余发,无虚者,除沈都尉外再无他人。”
他听见这话,神色微动,严肃的面孔晃过一丝光亮。举世无双的战绩,是武将永不褪色的骄傲。
但他马上又恢复了冷漠的口吻,“说吧,阿万究竟是谁。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,但不包括谎话。”
保守秘密的前提是,他必须知晓谜底,再决定是否让我留下。
广平王的扇子给了阿力果,密信烧化成灰,我只好坦白:“公主有令,无论如何要把药送到。调配的方子只有我知道,可请医官对证。”
“凤阳阁的人?”他淡淡扫我一眼,“澹台公之女,可是?”
我点点头,“反贼家眷做了侍读,人尽皆知。”
“排行第几的小姐?瞧着倒不像汉人。”
明月、明珠已不在世,他们应该有耳闻,不过是在试探虚实。
“澹台不破膝下三女,只有一个女儿是婼羌侍妾所生,并非李王妃嫡出。”
“唔,一介女流千里送药,当不是泛泛之辈。”他半开玩笑似地调侃。
恰在此时,一名士兵入帐急急求见:“都尉,药材果真齐全,医官正检点,当可解燃眉之急。只是……”他吞吐不敢尽言,神色喜忧参半。
我不明白他们究竟在顾虑什么,没闲工夫再东拉西扯,直接说:“带我去见国公,他会为我证明。”
沈光安挥退士兵,微张开嘴,又紧紧闭上,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“军营处处戒备森严,难道怕一介女流当场行刺?”
我的心咕咚下沉,“他死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