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湟是“城堑”之意，指城外护城的壕沟。在离护城河还有二十几里，我们调转方向钻入一片怪石林。
月亮迟迟不肯西坠，洒下银白的光，将旷野照得如同白昼。
走近才发现，那些乱石嶙峋，全是散布的坟茔，有大有小多到数不清。戈壁不生松柏，墓树皆用红柳龙血树，柳傍阴宅，新栽的亦不少。大团风滚草被吹得满地乱卷，钩挂在骆驼刺上，像招魂蟠飘飘荡荡。
密道入口，就藏在坟茔尽头。四方鲜有人迹，练兵交战也不会选在墓地，十分隐蔽安全。
我寒毛直竖，“边疆战死的兵卒，全葬在此处？”
“埋不下。”薛定方依旧面无表情，摇头说：“只有历代镇守西北军堡的将领和他们的家眷，才能埋骨于此。光雄镇一处的殉国将士，都不止这些。”
将领的墓葬竟会简陋到如此地步，何况他们都是以身殉国的忠烈。河湟边疆的苦，跟安西四镇不可同日而语。没有漂亮的房屋，没有热闹的集市，坟茔与乱石堆无异，家底寒薄可见一斑。
跟那些长安闺秀、深宫贵妇相比，我自诩了解宫外的世界。其实天地之大，很多东西都跟想象中不一样。跨越万水千山，也不过管中窥豹罢了。
在阿力果眼里，戍边武夫个个野蛮贪婪，死有余辜。薛定方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，却闭口不露微词。一度让我觉得，这种是非不分的态度，多少有点同流合污的嫌疑。
细想他短短几句话中，边关的镇将实在可怜。立下军功却晋升无路，战死到满门绝户，连座像样的坟都没有。凶残暴虐并不全是他们的错，是他们所效忠的朝廷，口口声声为天下苍生，却又不把用血肉垒成防线的人，当成苍生的一份子。
只因我不是战士，从未经历战争，无法感同身受他的立场，才会轻易说出刻薄的辱骂。
密道很深，几乎黑不见底，入口仅能容一匹骆驼通过。好在坡度平缓，走起来不大费劲。越往里越阔大，起伏时高时低。洞壁有梁木支撑，历经岁月仍坚固非常，真是令人赞叹的鬼斧神工。
唯一的缺点是不能通风，火把也无法持久燃烧。必须快速抵达出口，否则人畜都会闷死在里面。
空手而行还能将就，加上负重的骆驼，再怎么紧赶慢赶，花费时间都是地上的一倍。
阿力果事先准备一把麻草，剥去草皮，搓成一根草绳再浸满驼峰油，做成的灯芯叫“麻蒸”，点燃后就用它照明。
我走在阿力果身后，牧民和驼、马夹在中间，薛定方压尾。草灯烧出的烟大且浓，光却极其微弱，只能朦朦胧胧看见一团鬼火，悬在半空飘忽不定。
阿力果轻车路熟，凡遇岔路拐角，都能立刻判断出正确方位，毫不迟疑地迈步。我怀疑他用不着点灯，闭眼都能在密道里来去自如。
不到半个时辰，我已经开始眼冒金星。呼吸愈发急促，胸口像被巨石碾压，额角砰砰直跳。牧民开始骚动，用塞语叽哩咕噜地抱怨。他们觉得害怕，不愿再往下走。但脚程已经过半，贸然折返也未必能找到原路，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。
憋闷让人无法集中精力思考，只能麻木前行。四周静得可怕，风声、鸟鸣、山峦和星辰变得遥不可及，如同前世的残影。没人有力气说多余的话，仿佛提前踏入坟墓的游魂，看不到尽头。
拼尽最后一丝游息爬出密道，只觉再世为人。强壮的牧民全部瘫倒在地，个个脸色发青，只顾大口喘气。
破晓之初，天野苍茫。云霞还未彻底褪去墨色，重见的天日也不见得多亮堂。
莲花山近在眼前，遥远的地平线上，突然出现两队人马，时奔时停，互相追逐、激斗，马蹄飒沓溅起滚滚烟尘，一行人刚从地底钻出，骆驼、马匹和药箱都暴露在无遮无碍的原野。牧民尚未恢复体力，根本无法马上搬运货物，远离这是非之地。
刀刃相击的碰撞，夹杂吼骂的厮杀声飘至耳畔，我紧张地僵在原地，没处躲没处藏。
再退回密道也来不及了，阿力果惶然抬眼：“怎么办……”
到底人算不如天算。薛定方左手握剑，摇摇晃晃站起身。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，唯有拼死一搏。
我把广平王的折扇塞给阿力果，说：“你快走，把七皇子的信物带去军营，或许能逃过一劫。”
粟特人是沙漠之子，一定有办法活下来。
说话间，缠斗的人马旋风般刮到近前。双方都穿着大晏的军服，但没有旗帜和标识，看不出是谁麾下的兵士。
这不是什么势均力敌的遭遇战，更像以五对一的内斗——他们同属晏军的阵营，却在自相残杀。
被围剿的魁梧汉子，明显处于下风，胯下黑色战马却是来自西域的罕见良种，高大雄壮。以寡敌众的劣势之中，竟能灵巧腾挪，助其主用斩马刀把对方两人的脑袋砍落。余下三人锲而不舍，包抄挽弓，霎时乱箭激发。
牧民吓破了胆，骑上那几匹马，慌不择路四散奔逃，口中大叫“饶命”。我为他们捏把冷汗，只能睁眼看着，什么也做不了。骑兵是精锐中的精锐，常弓刀齐用，与活阎王无异。我们的马不是战马，受惊后更难驾驭，手无寸铁牧民没跑出多远，已经成了明晃晃的活靶，当场被射成筛子。
血溅荒滩，映红半壁霞光。薛定方猛推我一把，仰摔出去的瞬间，一支箭贴着头皮飞过。
这些人杀红了眼，不分敌人还是平民，凡见着活的，一律高举屠刀，劈筋斩骨如砍瓜切菜。
我们正身处在一场无妄之灾里，和所有乱世中的流民没有不同，随时可能被误杀。不明不白地丧命，只能怪运气不好。
厮杀仍在继续，神骏的主人像一道黑色闪电，趁乱突出重围，却出乎意料地调转缰绳，眨眼功夫藏在骆驼身后。他挥刀砍断骆驼的缰绳，朝我们大喊一声“快跑！”
骆驼受惊，纷纷骚动着原地打转，高耸的驼峰阻挡了视线。敌人不肯干休，顷刻跳下马将汉子包围。他们没有一拥而上，由头领先举刀上前，凶狠地步步逼近。
他们要捉活口。抓住此人，一定是有分量的头功，轮不到寻常士兵抢占风头。
私心里，我希望那汉子能闯出重围，把这些草菅人命的家伙引开——后者的威胁明显要大得多。
看这局势，跑是跑不掉了。要不要帮他？我摸向靴中短剑，薛定方立即心领神会，示意不可轻举妄动。即使他能暂时放下将军的身份，出手跟同袍对抗，也没把握在右臂重伤的情况下制服对方。
骑兵头领的身手像他的箭术一样扎实，没有任何多余动作，接连挥刀连削带劈，逼得汉子举步维艰。
更糟的是，骆驼陆续惊散，我变成角逐里唯一的屏障，为这场猫鼠游戏增添乐趣。
看得出，汉子不愿殃及池鱼，一味抵挡而不能主动进攻，局面愈发被动。首领也不急于分出胜负，饶有兴致地看他狼狈闪避。
刀光在眼前乱晃，耳畔呼呼生风。再这么耗下去，连我也撑不了多久。
其余两个兵卒在旁围观，残忍地哈哈大笑，仿佛对胜利充满信心。
难得那汉子找准时机，斩马刀向骑兵头领的脖子砍去——太勉强了。我摔倒时，忍不住叹息。这种特殊的长兵器，失去制高点反而变成累赘，并不适合地面互搏。
不出所料他一击落空。我伏在地上，大气不敢喘。想快些爬出刀光笼罩处，后领竟被揪住，骑兵头领用力扯过我，挡在两人中间当肉盾。
这什么绝世歹运？我惊骇尖叫：“军爷高抬贵手……小的只是路过……”
汉子稍一愣，雪亮的刀尖即刻从我颈边刺出，沿盔甲缝隙捅入他肩下，发出皮肉分裂的闷响。
刀口再偏上半寸，我也要变作刀下亡魂。
惊骇与愤怒直冲脑门，却被嘶哑的惨叫盖住。两个围观的兵卒忽然捂脸满地乱滚，血从指缝涌出。谁弄瞎了他们的眼睛？我望向薛定方，他离得太远，想动手也鞭长莫及。
在战场上被扰乱心神，是致命的。头领反应慢了半拍，斩马刀狠狠割开他的喉咙。刚才还将我性命玩弄于股掌的军爷，成了一具尸体。
堆成半人多高的木箱后面，钻出一个包着布巾的脑袋。我以为阿力果早已自顾逃生，没想到他还躲在附近。
负伤的兵卒凶残加倍，被弹弓各射瞎一目的兵卒忍住剧痛，挥舞长刀嗷嗷扑上前。
骑兵一旦离开马背，就不是阎王只是小丑。
汉子愈战愈勇，稳当当横刀在胸。一道黑影从眼前晃过，我接过薛定方扔来的剑，加入混战。
两边都身份不明，我们默契地做了同样的选择：滥杀无辜者，死。
风卷残云兔起鹘落，兵卒发出短促的惊呼，鲜血飞溅，泼湿我半身衣裳。他们的面孔被眼窟窿里流出的血污染遍，看不清表情，我也不想看。
死亡的痕迹会留在死去的人脸上，也会留在制造死亡的人心里。又一次绝处逢生，只剩近乎麻木的平静。
面前没有了敌人，我举剑茫然四顾，不知该挥往何处。眼前浮出此生见过的第一具尸体，是小弟澹台毓琅。我们自幼并不亲近，互相也没有好感。我当时还不知道，余生每次面临死亡的威胁，都会看见他稚嫩脸。
突然想起萧越人说，当你亲手夺取过别人的性命，杀心就像沉睡中苏醒的猛兽，需要源源不绝的血来饲喂，永无餍足。不会再害怕，不会再犹豫。
我问他，你从不会为夺去别人的性命而痛苦吗？他扶额大笑，说，良心的痛苦，是那些永远不用亲自动手的人，才有资格享受的情绪。洒几滴假惺惺眼泪，满足道德上的虚荣罢了。纠结于优柔可笑的想法，战士将再也举不起武器。而我们这种人，光是想办法活下去，已经耗尽心力。唯一要遵循的规则，就是弱的要服从强的，强者之上还有更强。
但是——他说但是，如果有朝一日，你不得不杀死一个比自己还重要的存在，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痛苦。
薛定方走过来，蹲在尸体前检视。骑兵首领穿乌锤甲，鍮石带，銙八，是个从八品小武将。其余兵卒皆为庶人，系铁銙。我从他沉默的背影中，感受到一丝黯然。
我将剑锋抬起，缓缓指向那遍体鳞伤的汉子，“你是什么人？”
他一言不发摘掉头盔，身体蓦地下沉，从颤抖的喉嗓中挤出几个字：“……三小姐？”
沉重的膝头，在沙地砸出浅坑。我怔怔地看清了头盔下憔悴的面容，眉眼被汗水打湿，乌青的鼻梁，厚实干裂的唇。
……孙诲死了。不是好死。
王爷恩义，没齿难忘。
多年前，不速之客冒雪来访，带来隐晦的凶信。
我们一定见过，他认识我。
“你是……”
一个不算陌生的名字绕在唇边，怎么也拼凑不全。
“末将王环，拜见三小姐！”
我哑了片刻，涩涩笑道：“你起来吧。罪臣之女，无需跪拜。”稍顿，又问他：“这些人为什么要杀你？”
“他们是王驾鹤的部下——”
王环摸一摸胸口，分明有话到嘴边，薛定方肃然凝神，看向他身后：“又有骑兵追来。”
我心头绷紧，举目眺望。
骏马疾驰如飞，携一线烟尘逼近。日光下盔甲灿亮，青色的旗帜猎猎作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