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场有不成文的规矩,京官出长安,自升三品,到哪儿都威风凛凛——那是文官的排场,武将则是另一回事。
安力果接着说,“雄镇是大晏在西北的要冲,镇守此地的将军,世袭封地。正因为父死子承,敢来驻边的汉人将领,都死得差不多了。从我记事起,雄镇再也没出过名门望族的守将——取而代之的,大多是杂胡番将。也有些没什么威望的小姓氏,只占不到两成,一个姓李的都没有。这些人杀敌确实勇猛,却难以升迁。在蛮荒边塞累世苦熬,性命时刻受敌人威胁,行事蛮不讲理,残暴多疑。一言不合便起猜忌,必斩草除根才肯罢休。”
“怎么个蛮不讲理法?”
“谁有兵谁就是王法。往来胡商皆不敢得罪,予取予夺苦不堪言。即便忍气吞声百依百顺,也难保不做刀下亡魂。”
风一吹,背上的汗水冰凉。我打个哆嗦,“会不会有点……夸大其词?”
“人人羡慕西洲大贾靠月氏琉璃发了大财,却不知道我小叔叔的命,就丢在这些匪兵手里。贵族久居长安,不明白胡人对晏军厌弃之深。边境冲突不断,也是边将咎由自取。如果战争平定,哪还有他们的用武之地?”
言下之意,边将谋财害命,也是故意挑起事端,挟战祸以自重。
我再看薛定方,他背靠枯树桩,将双臂叠抱在胸前,神色冷漠,但并未有一字反驳。
“草菅人命,朝廷都放任不管吗?!”我忽然气涌上头,朝他大声质问。
安力果冷笑着替他回答,“你们汉人有句话,‘山高皇帝远’。边关不仅有守军,也有他们的家眷啊!附近几个镇子,常彼此通婚,沾亲带故。但凡有人上告追究,他们会同气连枝互相包庇,只有抱团,才能在险恶之地生存下去。”
生计艰难的地方,人与野兽无异。过了很久,薛定方不得不承认,安力果并非危言耸听。沉吟道:“我有个侄子在雄镇仆射营,或许可以托他想想办法。”
“青海苦战不休,边镇源源不断往那边调兵,你怎知你侄子还活着?你们运送的不是寻常货物,是药材。军队现在最缺什么?谁抢走这些药送去前线,都是大功一件,何必留给外人沾光?只怕一暴露身份,就会抛尸荒野,大可以把罪行栽给给吐蕃的游骑兵。”
安力果言之凿凿,令人无法无法反驳,我比较相信他的判断。心里默默感慨,大晏的边关倚重的都是这种人,难怪连年战乱不休,百姓都快跑光了,实乃王朝气数衰败的征兆。
我想了想,说:“就算你侄子在城内,也不一定有用。地位底下的人,不能保护我们。位高权重的人,太清楚这几口木箱的价值,跟药材相比,你我的命可以随意糟蹋。”
薛定方无言以对,苦恼地叹气。
靠近雄镇后,局面会否失控,谁也没有把握。他很清楚边将的凶残暴虐,我们不能把性命安危,全押在他的“或许”上。
边塞固然荒凉,但找不到一条能轻松绕道来去自如的路,否则外敌便有可乘之机。遇上真正的吐蕃骑兵,和遇上巡逻边将的机率对半开,同样死路一条。更何况,城镇必经之路,还埋伏着李和舟的杀手。
我对外援彻底不抱指望,只好再问安力果,“你的办法若可行,但说无妨。”
他垂下头,继续勾描出一条蜿蜒曲线,“有条密道,贯穿雄镇八坊十三巷,通往莲花山脚。翻过这座山,就能到河湟谷地。”
安力果说,他的小叔叔被杀害后,细胡不惜人力物力,斥巨资挖掘了一条能瞒天过海的地道。耗时两年才打通,专为商队运送货物时躲避兵祸之用。被就连晏军里最机敏的斥候,也从未发现过这条密道的存在。
我附身贴地,定神细看,“密道从城东往北延伸,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岔道?有些与主干相连,有些却通往别处。”
“岔道都是死路。”狡黠的粟特少年,没有一次亮出全部筹码,“地形越复杂,越安全,连骆驼也不知道该怎么走。若有敌人尾随追击,会被塌陷的沙道活埋。”
这也意味着,除了安力果,没人能带领我们活着走出去。
薛定方的目光,始终在那些弯弯绕的线条上游移。粟特人重商逐利,名声一向欠佳。他信不过安力果,因为这少年的姓氏,跟大晏的宿仇同出一源。
“禄山”在粟特语里意为光明,禄山贼子的反叛,却给大晏带来持久不散的阴霾。安山之乱过后,国本动摇,元气再难恢复。
朝廷从此对粟特人倍加提防,把他们从长安的“西市胡”驱逐出京,再也不会有出色的粟特商人被授予官职,登入庙堂改变命运。
粟特商人也逐渐失去皇家的信任。战乱频仍之际,大晏不得不向回鹘招买大量马匹做战马。粟特人继续从中牵线,充当牙人,却一而再地过分抬价,引起朝廷愤懑。矛盾的种子就此埋下,大晏子民与粟特族人冲突不断。粟特人势单力孤,只能忍受,在长安夹起尾巴谨慎谋生。
“军镇戍卫森严,从无一日懈怠练兵。你所指的出口,难保不遇上练兵的队伍。雄镇虽小,也有三万多兵马镇守,外敌环伺之际不可能留有疏漏,让敌人趁虚而入。只凭我们三人,很难扛这么多口箱子翻山越岭。”
他俩各说各有理,我却觉得,安力果铁了心要跟我们绑在一条绳上,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。
“先混进雄镇,再雇几个踏实可靠的民夫,不要吝惜钱财。百姓不管谁跟谁打,为糊口奔波一样朝不保夕,有银子为什么不赚?”安力果拿树枝戳点地面,耐心解释:“荒野才是骑兵纵横驰骋之地,莲花山脉狭陡崎岖,战马跑不开。就算撞上巡逻队伍,人数不会太多。若有冲突,可以把他们引入密道的陷阱。”
我盯着北边布防的几道豁口出神。再密不透风的防线,也防不住有心人钻营。
耽搁这些时候,天色转为昏冥。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,必须马上做决定。
我收回眼神,“雄镇毕竟是边塞重要关卡,寻常人很难来去自如。不如先试着空手混进去,不到迫不得已不要亮明身份。万一暴露,你就说是受家人之托来找你侄子。药材不放在身边,怎么都好糊弄,再见机行事。”
必须有一人留下看守药材和骆驼,另外两人潜入雄镇,互相照应。安力果熟悉环境,也知道如何寻找可靠的脚力。薛定方的身份可做掩护,留下来的只能是我。跟我在书上的见闻相比,他们对西域边塞有更真实的了解。
薛定方终于点头同意。他问安力果:“你想好了,一定要跟我们走?”
后者倔强地抿紧嘴唇,仿佛不屑回答。
我看着他,话却是说给薛定方:“越是险途,越应该慎重选择同伴。没有什么人比背负血仇的孤儿更可靠坚定,我需要他。毕竟你我都决心踏上这样的旅途,不能也不愿回头,死的机会实在太多了。”
薛定方不作回应,又说:“把你的玉佩给我。”
我忍不住皱眉,“你到底要干嘛?趁人之危明抢,跟匪有什么区别!”
安力果天生具备商人的精明和圆滑,或许在他看来,要达到目的,付出贵重的价值去交换才最天经地义。他毫不犹豫,马上把墨玉交出。
那是细胡留给他唯一的遗物,也是最值钱的东西。
薛定方把玉佩放在戈壁石上,用剑柄狠狠砸落。整块完整的墨玉,顿时四分五裂。
“从今天起,你就叫阿力果。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细胡之子,也必须抛却原来的姓氏和出身。”
少年惊诧地睁大眼,眸底的光芒瞬间暗淡。半响,答:“明白。”
前尘玉碎,往后他就只是个普通的杂胡孤儿。无财无势,没依没傍。跟随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踏上另一段吉凶难卜的亡命旅途。
西域天黑得晚,温度却下降很快。
骆驼们饮饱了水,头朝外围成一圈趴下休息。荒原无遮无拦,我冷得直打哆嗦,不得不钻进驼群里躲避风沙。
靠在骆驼身上很暖和,仰起头能看见满天星斗悬垂。枯树枝条凌乱,像从夜空垂下的发丝。
寂静中,成群夜鸟倏忽惊起,穿过野树,发出泼刺泼刺的怪声。
看星辰方位,已经是后半夜,他们去了很久。我警觉地以耳贴地,马蹄震动如擂鼓,逐渐靠近,不下七乘之数。
藏身在数丈外的芨芨草里,拨开缝隙极目眺望,什么也瞧不见。
不多时,暗夜之中燃起数点火光,遥遥连成一线,如潮水起伏而至。
阿力果说过,我们在这里没有朋友。无论遇上哪方势力,都是狭路相逢,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。
我紧张得忘记呼吸,手握锟铻,将要拔剑出鞘。
比那一队骑行者速度更快的,是旷野里隐约传来的胡地歌谣:“碱滩的羊,沙漠的瓜,李广杏子,罗布麻;三九锁阳,七月的茶,风干馍馍,五色沙……”
少年嗓音嘹亮,像疾风把苍穹的阴霾一扫而光。
是阿力果!他们回来了!
马停在泉水旁,少年捂着肋部,不太灵活地滑下马背。薛定方的伤口经过颠簸折腾,脸色不比他好多少,却抢先一步上前搀扶。
阿力果受伤了。白衣染血,还在不断往外渗。没等我发问,他兴奋地比出手势,“两个!我杀了两个敌人!”看样子伤势不重,嚷嚷起来还气势十足。
他们刚进城就被暗探尾随,又遇上杀手伏击,险象环生。势必经过一番辛苦搏杀,才带回五个当地牧民和这些马匹。
薛定方对他态度转变,很让人出乎意料。真正的信任和友谊,只有共同经历生死才能结下。我想,阿力果确实懂得救命之恩的份量。
从箱子里取出几样医治刀伤的药材,他甚至不需要旁人帮忙清理伤口,自己就能利索地包扎止血。还说,这些药比他们行商时用的好太多。商队穿行蛮荒,很容易生病或意外受伤,也找不到厉害的郎中。随便挖点草药捣烂抹上,死便死了,活便活了,都不当回事。
是我低估他。只有年少颠沛,饱尝性命之忧的人,才会把生死视作稀松平常。
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,能稍作休息。
阿力果躺倒在篝火旁,嘴角叼着草杆看星星,忽然转头对我说,“如果我死了,请不要把我埋在土里,也不要用火烧掉。”
“唔?”
“生命一旦离开,肉体就被邪灵入侵,不可避免地腐烂。在我的故乡,亡者的尸身在经过祷告后,必须放在不毛之地或‘寂静塔’,供禽鸟啄食。肉全被啃食干净,剩下的尸骨便收入尸骨瓮中。埋葬和焚烧都不可以,玷污了土地和火,会惹怒善神阿胡拉。”
我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。粟特人信奉拜火教,城邦中的圣火祭坛长明不灭。他们认为火、水、土、风是无比神圣而纯净的力量,应该小心守护。
同为杂胡,粟特的风俗,跟婼羌很不一样。阿娘生前告诉我,羌人重死不重生,认为人只有不该降生的,没有不该死去的。当生命终结,便焚而扬其灰。
古唱经里相传,婼羌的先祖在人死之后,于太阳落坡时,旷野焚尸。魂随青烟直上天,骨灰遍撒神木林。那些神木,可助婼羌人冶炼青铜,打造最厉害的兵器。
除此之外,我也不知道别的了。阿娘的故国太遥远,在我出生前已经覆灭。
“你说人死之后,魂魄究竟会飘荡在何处?汉诗里写黄泉碧落,不过是文人牵强附会的寄托,去过的人从未归来,活着的人也不曾去过。他们却执迷地相信,世上真的有一种药,可以让白骨复生……不惜为此杀死更多的活人。”
“引渡亡灵的使者叫‘妲娥纳’,身沐圣火,肋生双翅。如果亡者生前行善积德,将会在‘妲娥纳’的指引下跨越一道桥,再翻过一座山,抵达星辰闪耀的乐土;若是多行不义之辈,桥就变得像刀片一样狭窄,此人的魂魄会掉入桥下的地狱,被恶鬼吞噬。”他翻身坐起,清冽的目光再次被火焰点亮,“我们要做的,是亲手把仇人送上那座桥。”
我想告诉他,你是我在复仇之路上选中的第一个伙伴。恰在这时,薛定方走过来催促:“可以赶路了。在野茶摊留下那两具尸体,必定惊动了雄镇的守军,不快点走,恐怕又会被追兵缠上。”又温和地提醒:“一个决心豁出性命去达到目的的人,不必时常把报仇挂在嘴边,那只会让你离目标越来越远。”
阿力果一言不发地站起来,用脚踩灭火堆,牵上领头驼。那几个牧民当即翻身上马,不远不近跟在后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