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去领头驼,剩下的骆驼谁都不搭理,安静地趴在沙窝。
我九岁才学骑马,对骆驼不熟。索性骑上去,用驯马的手势拍打胯下骆驼的身子,试图让它挪窝。可无论怎么拍打吆喝,它纹丝不动,就是不肯动作。后面三匹也是一样,软硬不吃,痴痴呆呆无动于衷。
薛定方在前面拉扯缰绳,使出吃奶的劲,依旧徒劳。他右胳膊受了重伤,再折腾恐怕又要流血不止。
我看边上还闲着个大活人,便跟安力果商量:“小兄弟,报恩的机会来得巧,劳烦你去后面推一下?”
安力果站着没动,“它们不管背上是否有人驾驭,只要领头驼不站起来,是不会动的。”
怎么办?领头驼的脑袋被裴白猿砍掉了,肉被我做成干粮,站不起来。
“你先下来。”他抬起头,语气很有把握。
我也没别的招,半信半疑地看安力果蹲在地上,挨个查看那四匹骆驼的牙齿和脚掌,扭着身体,做奇奇怪怪的动作。最终选出一匹毛色深褐的成年公驼,说:“它最聪明强壮,可以做新的领头驼。”
那该怎么告诉它,你已经是新的首领了?我累得没有想法,薅薅骆驼脑袋上的毛,认真问:“要给它册封吗?”
安力果难得地咧开嘴角,说不用。忽然转身往远处走,我们猜不透他想做什么,还未回过神,他又大步回来,带着一株刚挖的火掌(仙人掌)。
骆驼长一口铁嘴钢牙,什么荆棘木刺都能嚼碎咽下。我以为要用火掌引逗骆驼,结果只是剥下火掌的果实喂它。做完这些,他又掀起骆驼的耳朵,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。
那骆驼竟真的拔地而起,曲颈向天,发出阵阵低沉的呼噜。骆驼通常不叫,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吼很独特。其余三匹骆驼像得到指令,也陆续应声而起。
安力果说,他从小就和商队的骆驼生活在一起,懂得如何跟它们沟通。像这种头小颈粗长,高大而脚掌厚实的骆驼,最能忍饥耐渴。
还好有他在,帮了大忙。我寻思干脆送给他一匹骆驼,否则他孤身伶仃,再熟悉环境也很难走出这片沙漠。至于那头骆驼背上的东西,只能让高大的领头驼多分担些。
薛定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,点头默许。
可安力果又告诉我,领头的骆驼不可以骑乘,最好也不要负重,牵着走才能安分,别的骆驼都会紧跟在它身后。因为它肩负着探路、寻找水源的职责,如果被人骑乘,只会影响判断和应变,增加整个队伍的风险。
粟特人世代经商,在大漠往来穿梭如履平地,靠的就是驾驭驼群的本事,果真名不虚传。
就在我往骆驼背上绑行李的时候,安力果抚上那几口木箱,再次语出惊人:“去往雄镇的路上,全是摄政王的杀手和暗探,你们走不到大晏军队的阵营。加上我,或许可以。”
我呆呆地看着他弯下腰,搬起第一口箱子,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找晏军?”
薛定方和他说话时,手一直握着剑柄。如果对方萌生歹意,要对我不利,念头不会快过他手中的剑。
还没得到回答,又大声喝令:“把东西放下!”
安力果看出他的防备,满不在乎地撇嘴道:“壮士,别那么急躁。我见过这种箱子,里面装的是救命的药材。”
细胡是整个西域最精明的萨宝,当然聪明人也可能做出错误判断,但绝对不会忘记留下后手。
将来要接替细胡带领商队的,是长子呼罗珊,这也是李和舟抓走他当筹码的原因。
细胡要求安力果假装听不懂汉话,一路上充傻扮愣。裴白猿信以为真,一直把他看作富商娇生惯养的小儿子,跟手下交谈,也不刻意避开他。
于是安力果偷听到很多不该外泄的秘密。
十天前,商队还没找到安伽墓,裴白猿突然向细胡索要二十几套粟特人的衣袍。
那些杀手扮成粟特胡商,旋风般来去无踪,回来时只剩六人,却带回八十多颗头颅和十辆马车。马车上载满这样的木箱,里面全是药材。
血淋淋的人头骇得商队噤若寒蝉,也不敢打听来龙去脉。这绝非一时心血来潮,顺手打劫药贩子,因为那些拉车辎重的,都是战马。
被截杀的队伍,应该是广平王所派的接应。难怪裴白猿底气十足地断言,你们等的人不会来了。
安力果怀抱木箱站住,背对我说:“我当时也不明白,裴白猿抢这些东西做什么。但清楚地记得他说,还有更重要的目标,要去亲手解决。”
裴白猿要细胡把药材连同马车一起烧毁,但细胡留了个心眼,将木箱偷梁换柱,偷偷掩埋起来。
只有安力果知道那些药材如今流落何方,但他可以永远隐瞒这个秘密。
薛定方不理解,人为什么会对一件跟自己无关,充满危险,同时又无利可图的事感兴趣,脸色满是狐疑:“你好不容易活下来,再掺和此事,可能没命离开。”
他想了半响,“李和舟是我的敌人,他要杀的人,就是朋友。”
薛定方不再坚持,默许他牵起领头驼的缰绳。
灰色云层遮住暴晒的太阳,天地茫茫一片黯淡。罗盘在打斗中遗失,没有日影,就无法辨别方位、时辰,三个人的命运,全担在那几匹骆驼身上。
风沙灌满皮靴,驼铃叮当作响。剩下的水已经不多,我渴得胸口阵阵发疼,张开嘴只能吸进同样燥热的风。有血从裂开的唇流下,来不及舔掉就干涸了。
安力果看我一眼:“再忍忍,前面一定有能歇脚的地方。”
又走了没多远,昏黄的沙雾里,竟隐隐浮出一片绿荫,他却跟着领头驼朝另一个方向前行。
“那里什么都没有,只是幻影。中原人叫它海市蜃楼,饥渴难耐的赶路人,最容易迷失,会死在半道上。”
疲惫、伤痛会消磨人的耐心,影响判断,强烈的渴望往往带来灾难。他对骆驼的信任,更甚于星辰和罗盘。
沙漠里的野骆驼,都能带领驼群找到适合繁衍生息的绿洲,全出自天性本能,从未有过偏差。
安力果选中的领头驼,把我们带到一汪清浅的野泉。
薛定方拿出地图逐寸寻找,始终没能发现这个地方的标记。它仿佛一处不存在的仙境,又如此真实。
周围的灌木丛低矮狭小,勉强能遮出头顶一片阴凉,也够骆驼们饱餐一顿。
血不断从鼻子里流出,擦也擦不完。我席地而坐,扶着额轻声呻吟。怕弄脏泉水,忍着没靠近。
薛定方顾不得其他,拨开一大蓬芨芨草,徒手深挖数尺,果然找到细胡掩埋的药材,安力果所言不虚。
共十口箱子,光靠这几匹骆驼肯定无法马上运走,只得重新埋好。
他瘫倒在泉边,已经拿不出力气照应。安力果没光顾着自己喝,灌满水囊先给我送来,“光明神会保佑你。”
可能因为薛定方是汉人,又装扮成随从,还一直反对他同行,安力果更愿意和我亲近。
我想说谢谢,才发现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。泉水淌过烧灼的喉咙,带来清凉干爽,像给滚烫的洛铁淬了水。
大口喝到脑袋发晕,觉得缓过来些了,我在晕眩中问他:“你以后打算去哪儿?”
药也找到了,如果不出意外,今晚就能抵达雄镇,薛定方不会同意他继续跟随。
安力果站得笔直,警觉地在灌木荆棘间逡巡。长途沙漠跋涉,丝毫没有消磨他顽强的意志。确定安全,才在我身边坐下,温和地开口:“沙漠里水源珍贵,金子也换不来。裴白猿那帮人,不但跳进去洗澡,还要把死掉的人畜尸体全丢进泉水。我叔叔看不过眼,上前理论……结果是被绑在骆驼身后,活活地拖行一天一夜。”
真是人间惨剧。可我不知道他说这些干嘛,跟我所问的全不相干。
“我都听到了。”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,“你是皇子的妃子,我要跟你去长安,救呼罗珊。”
我一口水呛住,咳得差点没背过气。
他在沙堆里不知埋了多久,半晕半醒之间,也许偷听到几句我和薛定方的争执,但没听太明白。于是觉得,只有紧跟着我们,才有可能混进长安,离他的仇人李和舟近一点。
“裴白猿一旦失去消息,你的兄弟恐怕凶多吉少。”薛定方说话硬邦邦,语气冰冷得不像活人:“到此为止,细胡还能有一个儿子活着。如果把摄政王当仇人,光凭一腔热血,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。有时候选择目标,比努力更重要。”
蜉蝣撼树,螳臂当车,不自量力……同样的处境,总是很容易在我们这种小人物身上一遍又一遍重复。我已经做好为报仇付出余生的准备,但面对自己亲手救活的人,总是不忍心看他重蹈覆辙。
“安西都护府早已易主。”我无奈摊手:“我现在给公主当婢女,皇宫里也不能有男人。不是吓唬你,你非要去只能先变成太监。”
安力果仍不死心,只犹豫了很短的瞬间,咬牙道:“借剑一用。”
来真的?薛定方把头转过一边,抽了抽嘴角,“不借。”
我给他吓得瞬间清醒,“别别别冲动,不用自宫也……不是没有办法。”
“恩公同意带上我了?”
薛定方再次回绝:“你若真懂得救命之恩的份量,就不要强人所难。”
安力果年纪虽小也有脾气,涨红脸吼回去:“我不是在问你!”
我怕他俩当场干架,赶紧拦在中间,小声说:“他是怀化大将军,你还是不要得罪比较好。”
安力果再次重复:“没有我,你们无法把这些药送到军营。以为抵达雄镇就万事大吉,其实连雄镇都走不出。”
我让薛定方冷静点坐下商量,表示愿闻其详。
“你们在这里没有朋友。”少年看向我迷茫的脸,“如果这个人真是将军,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,可他没有告诉你。”
我惊呆了,目光投向薛定方,他却心虚地避开我的眼神。
“京城里的汉人将军,在驻守雄镇的边将面前,根本说不上话,没有人会听他的。”
安力果不屑去碰疆域图,随手捡起一根枯枝,在沙地画出简单的几条道路,捡石头当城镇,再用圆圈标出我们的位置。
阴云在他所画的轮廓上投落浅影,边境地形和驻军的分布,就此一目了然。
“雄镇只有两处城门,一进一出。怎么跟你解释呢……”他揉揉鼻子,“如今正打仗,守军阻断通商往来,要穿城而过几乎不可能。想绕过雄镇,就必须经过这片无遮无挡的荒滩,一定会遇上吐蕃骑兵。”
假扮商贾和偷摸绕道,他给出的两种选择里,都不包括亮明身份,让守城的边将护送我们抵达军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