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力果得知裴白猿死在我剑下,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头,“多谢女侠。”
若要问出实情,此刻正是良机。
“鬼火。”他怔怔地说,“所有人都死在墓道里,只有我逃出来。”
五年前,细胡无意中发现一处西域小国迤西的贵族墓葬群。那片古墓早就被挖开盗掘,毁坏得七七八八。奇怪的是,盗墓者的尸骨在盗洞里散落得到处都是,风干的尸体上挂满珍宝,没有一个能活着把它们带出去。
那些尸体姿态扭曲,面貌惊悚可怖,衣裳全都腐朽了,一碰就溃散成尘。不知他们生前遭遇过什么,命丧于此,不为人知。
细胡捡了个漏,壮着胆子拿走散落在墓道里的珍宝。粟特人爱财如命,也有自己的原则,他没有继续深入。
这批宝物太珍贵稀罕,不曾流入集市,而是敬献给了粟特国王拂呼缦。
粟特人以撒马尔罕城为都,建立了“康国”。然而在大晏贵族眼里,它不过是西边的“蕞尔小夷”,不屑搭理。粟特国王为表达对中原皇帝的仰慕之情,立即上书“重译请朝,稽首来享”。意思是虽然语言不通,也请求来朝廷庆贺,毕恭毕敬地跪拜献贡。
于是宝物由粟特派遣贡使满剌土儿等人,从遥远的撒马尔罕出发,沿河西走廊千里迢迢来到长安,将宝物献入大晏皇宫。
各藩属国向中原皇帝进献的贡品,可谓花样百出。从衣食住行日用之物,到穷极奢华的奇珍异宝,几乎无所不备。
史官记载了粟特使者带来的贡品,有侏儒、乐师、舞者、马、狗、豹、番红花、石蜜(冰糖)、撒马尔罕金桃、药草、氍毬、黑盐、明珠石英、玛瑙、黄金、黄铜、鸵鸟卵、玉雕和甲胄。
其中最珍贵的,是细胡献给国王的香丸。
寻常金银、珍馐之类,皇宫中已经应有尽有,几样怪力乱神的香料又算什么呢?那三颗大如燕卵,黑如桑椹的香丸,看上去太寻常,人人嗤之以鼻。中原皇帝富有四海,认为他们编造出离奇故事,不过是哗众取宠的伎俩。
粟特使者饱受冷遇,被晾在驿馆,足足两年不蒙召见,也不发诏书放他们回去。
漫长的滞留让满剌土儿心灰意冷,对故国的思念与日俱增。长安官吏的冷嘲热讽,更令他不忿。一怒之下,他点燃了贡品“返魂香”。【典故出自《酉阳杂俎》、《十洲记》】
西域传说中,只要燃起此香,病者闻之痊愈,死后不足三日者,薰之即活。去腐生肌无药可比,还能祛除瘟疫,跟汉武帝时的“怀梦草”有异曲同工之妙。东方朔死后,香草的配方也随之失传。
当时人们都觉得,只有满脑子精怪故事的蛮夷才会深信不疑。
满剌土儿点燃此物,异香飘出数百里,笼罩整座长安城,十日不散。
“瑶台路,返魂香,好在啼妆瘦。”皇帝当晚果然看见宠妃的魂魄踏月归来,倾诉阴阳相隔的相思和牵挂。
一缕香魂荡悠悠,无法凝聚成实体,盘桓不久便消散殆尽。
天子为自己的傲慢无礼付出代价。他终于肯召见满剌土儿,要求用香料让宠妃死而复生。
可是来不及了。
返魂香只有三颗,其中两颗香丸已经风干碎散,残骸被满次土儿烧尽。仅剩的一枚,在黑暗的匣子里,被遗忘了太长时间,药效大不如前,份量也不足以让死去的人重返阳间。
满剌土儿完成了国王的嘱托,病逝长安,得到隆重厚葬。粟特国王因此被赐封“康居都督”,正式将大晏认作宗主国。
真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。还记得阿娘常说,我眼睛的颜色,总让她想起撒马尔罕的月光。可怜的粟特使者,带着无法挽回的遗憾埋骨异国,再也无法魂归故里。
自他之后,每一任康国国王继位,都要得到大晏天子的册封,长安和洛阳不断获得来自粟特城邦的贡品。
焚烧返魂香的青铜香炉,引起李和舟注意,他认出这是婼羌人冶炼的青铜器。婼羌跟迤西相距不远,城邦之间常互通有无。古墓里陪葬的珍宝,很多都来自婼羌。
婼羌灭国后,留下宝藏和长生秘药的传说,引各方王族势力趋之若鹜,却从未得到印证。
返魂香横空出世,让传说的可信度变得更加真实,香炉则是从天而降的线索。李和舟抓走细胡的长子呼罗珊,也就是安力果的哥哥,胁迫他们在荒漠中继续挖掘。
往后数年,细胡的商队奔走在茫茫大漠里,出生入死历尽凶险。他们重金请来那些被称作“土夫子”的盗墓贼做向导,寻找婼羌古墓的宝藏。
安力果说,那几年陆续死了很多同伴。好几次迷失在风沙里难辨方向,差点走不出来。
他们进入过几座规模宏大的墓葬,可惜里面并没有李和舟想要东西。用性命换来的奇珍异宝,全被他夺去中饱私囊。
斗转星移,中原的皇帝驾崩,肃王成了摄政王,这件苦差依旧看不出中止的迹象。
贪婪的欲望哪有尽头呢?安力果觉得,所谓不死秘药只是个借口。如果真的存在,拥有它的人自然长生不死,为什么还会带进坟墓陪葬。
两个月前,细胡在土夫子带领下,找到一处保存完好的西域古墓,名叫安伽墓,只是不确定里面埋葬的是不是婼羌贵族。
胡旋舞石刻墓门上,有粟特文和汉文纂刻的墓志铭,土夫子判断,这座堪比皇室规模的墓葬群,从建造和保存方面,都采用过上古中原方士的邪术,其中必定有他们所不了解的机关法门。
方士修炼求长生,自古有之,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,其中不乏诡异血腥的布阵。这座墓之所以从未被盗掘,肯定有不能碰的理由。
队伍发生了最严重的一次分歧。
土夫子的首领认为此墓凶险异常,执意分道扬镳。细胡却不愿放弃,他太想早日摆脱这一切,救回自己的儿子。
他们在千里之外的言行,被李和舟所派的杀手严密监视。商队距离古墓五里外扎营,为去留争执不休。第十天傍晚,裴白猿带来一截刚斩下不久的断指,把血糊糊的布包丢在细胡面前——那是从呼罗珊右手砍掉的尾指。
三日内再无进展,呼罗珊将失去整只手掌。再往后是什么,可想而知。
如果他们决意放弃,马上会被裴白猿全部杀死。
眼睁睁看着至亲被活割凌迟,随时有性命之忧,却无能为力,没有比这更惨痛的威胁。
重赏之下,总有人为钱卖命。
昔日显赫的商队土崩瓦解,他们跟着细胡做生意,只为求财,本就不擅长挖坟掘墓本。能坚持数年,已经仁至义尽。见他不听劝阻,不得不痛下决心分道扬镳。
两百多人的队伍,顷刻作鸟兽散,所剩不足三分之一。
土夫子首领也执意离开,带走绝大部分同伙,只有三人愿意留下。那三个盗墓贼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,处处言听计从。
奈何人少力孤,三贼的身手和经验,根本不够应付这种复杂凶险的古墓。
他们终于用火油强行炸开墓道。细胡明知凶多吉少,不许安力果跟进。他留在外面接应,不清楚墓室内究竟发生何种变故。
这趟亡命旅途走向终点,有去无回的结局早已注定。
天地蓦地死寂。四野呜呜鬼声,如蛩乱鸣。
安力果察觉异状,刚往里跑了没几步,无处不在的飞矢利器破壁而出,划得他遍体鳞伤。惊魂未定,又有几团惨叫的火球迎面扑来,他惊惶闪躲,随后便被坍塌的墓道砸晕。
父子俩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。细胡不慎触发古墓机关,商队覆没,知情者无一存活。
安力果被掩埋之处较浅,卡在两块巨石形成的夹角中间,未伤及筋骨。没有粮食没有水,他喝自己的尿解渴,徒手在坑道内不停地挖掘,才得侥幸逃生。
一代巨富,西洲大贾,竟以这般残酷而不光彩的方式,葬身大漠深处一座无人知晓的古墓,尸骨无存。
安力果扯出胸前垂挂的皮绳,系着一块比夜空还深邃的玉牌。再不识货的人,也能看出那墨玉是罕见的古物,上面錾刻他的生辰、名字,还有日月和圣火纹饰——粟特人跟波斯一样信仰拜火教,认为烈焰的神圣的象征,纯净光明。
墨玉年代久远难以追溯,是来自粟特国王的珍贵赏赐。细胡请玉匠将其一分为二,雕琢成玉牌,从安力果出生之日便随身佩戴,哥哥呼罗珊也有一块。
撒马尔罕通往长安的道路上,无论来自何方的商队首领,都认识此物。若有所求,会竭尽所能提供方便。
安力果的故事讲完了。
他从古墓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,只有一小袋青色粉末。在最后的印象里,细胡和商队的同伴,就是被这些粉末化成的鬼火活活烧死,呼嚎痛楚至极,惨不忍闻。
朝他挥舞双手扑来的火影,脖子以上皮肉脱尽,仅剩白骨骷髅,下半身却还能踉跄行走,俄而仆地立绝。
我捏起一撮轻嗅,隐约有松香气味,十分刺鼻,估摸是一种掺杂了不明燃物的磷。
晋书有云:斗战死亡之处,其人马血积年化为磷。
粟特人大多没听过这些,就以“鬼火”称之。
安力果怕我们不相信他,将粉末均匀洒抹在裴白猿尸体上,啐一口唾沫,便有幽焰蓬然腾起。
光色深碧,半悬半浮飘飏不定。骤聚为成团的冷焰,又似水波流动,莹莹照射。
眨眼之间,裴白猿内外衣衫皆焦灼,殆将及肤。
我这才看出玄妙。那鬼火与凡火殊异,沾水即燃。离得很近却毫无温度,不能取暖,不能烤干衣服,更无法烧熟食物——什么东西稍一碰,便会化成枯脆的焦炭。
焚烧的白烟恶臭无比,吸入过多恐会伤身。薛定方撕下两片衣角,示意我们掩住口鼻。
不到半柱香,裴白猿的尸体只剩一副光净骨架。
骨头就好埋多了,沙坑不用再挖,凑合够用。
我把食物和水再匀出一份,帐篷也留给安力果,说:“就此别过,往后各奔前程,就当没遇见。你自己保重。”
安力果愣了半晌,突然说:“我跟你们走。”
薛定方立刻开口拒绝:“我们不能带上你。北边在打仗,别往那儿走,也不要靠近长安。”
前途叵测,自身尚且难保,多添个累赘简直开玩笑。
我没空兜搭他,自顾收拾行李。那么大的双峰骆驼,白扔掉太可惜。用刀把肥硕的驼峰割下,连同驼腿上的瘦肉一起抹盐巴裹好,路上还能烤了吃。
薛定方板着脸,一看就油盐不进,他只好跟我缠磨:“女侠是我的救命恩人,又替我杀了裴白猿,我想报答你。不管你们要做什么,带上我,一定有用。”
我暂时想不出有什么需要他报的,敷衍道:“杀他不是为你,我的名字也不叫女侠。你要实在想报,来日再说吧。反正中原有句话,君子报恩也好报仇也罢,十年不晚。”
“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,否则以后如何相报。”
我想了想,说:“澹台明庭。”
安力果惊讶地微张着嘴:“你是安西都督的……”
“澹台不破是我耶耶。”
他似乎不太会怀疑别人,当即用他们的礼仪单膝落地,隆重地表达感激。
阿耶若还在世,粟特国王拂呼缦也要跪下行礼。何况我救了他的命,当得起这一拜。
薛定方朝我使眼色,意思是你完全没必要告诉他。
我没有解释,或许从那一刻起,心里已经萌生跟这个少年结伴同行的念头。并非出于同情心、正义感或相互利用,而是害怕自己有朝一日,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,没有一个陌生人肯伸出援手。
志同道合太难,善良可遇不可求。安力果跟我有共同的敌人,没有比这更值得冒险的理由。
那时我还对世间怀有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