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知前方有无数敌人设下的弯路、陷阱和杀手,不能阻止我奔赴河湟谷地,薛定方也不能动摇我重回长安的决心。
我不会跑。这样的回答让他更加惊诧,诚实地说:“李密发动宫变那晚,薛家麾下的兵马,都是广平王殿下的外应——只可惜,他没能顺利出宫。”
而留在皇宫,他没有在宰相和摄政王虎视眈眈下登基的把握。这我早猜到了,设局让李密自寻死路,萧越人功不可没。
但我没想明白,这跟薛定方劝我快跑有什么关系。
他背对我,慢吞吞开口:“改朝换代,总少不了形形色色的流言。而我们这种人家私下听闻的,总会有些除了我们之外无人敢听的秘密。你跟殿下曾有婚约,被素太妃阻挠,如今她死了,正是拨乱反正的时机。公主对你信任非比寻常,也有意旧事重提。”
见我不言不语,他又字斟句酌地道:“如果我是你,就不会再蹚进这滩浑水。人活于世不容易,要量力而行。皇子想获得要挟京畿的兵力,除了联姻,没有更高明的办法。到时候你夹在中间,只会埋没一生,不如远走高飞,去寻找你口中正确的道路。”
我再猜,“广平王未来的王妃——也就是他的千军万马,姓薛对不对?是你的姐妹?”
一语命中的结论让他身姿更加紧绷,必定不会错了。
“我有个妹妹,性子温顺柔弱,自幼与我感情深厚。她没什么心机,也做不到像你那样,举剑杀人不眨眼睛。”
“过奖。”我简直莫名其妙,抬手一指杀手的尸体:“我不杀他,他就要杀我了,这种事有什么好想?你在战场难道不是这样?”
“你一点都不难过?”他意外地回转身,借那不甚明亮的火光打量我,目光满是探究,“殿下不是你想象中的良人,可我愿意偷偷放你离开。你可以当我为灼萝感情用事,也可以当我为自己的妹子打算,枉作人情。”句尾惭愧且心虚的苦笑很难隐藏,他不擅长这个。
原来薛定方一直以为,我在长安的牵挂,是爱慕广平王,为他的皇位之争甘做马前卒,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。
让他打仗属实屈才,不去坊间说书有点可惜。
“你误会了,我不喜欢李玄微,从没有过攀龙附凤的想法。”
“那就更没必要回去。如你这般聪明果敢的女子,何愁别处找不到想要的未来。”
我坦白相告:“冒险北上,并非为了证明跟皇子时过境迁的羁绊重于性命。我身后是没有千军万马,也一定会回到长安,去践行心中的信念。若你不信,可以现在就尝试杀了我。诚然我打不过你,也不想与你为敌,但一定会拼尽全力争取活命。”
很庆幸此时四野昏黑,没人会看见我的表情。用袖子飞快地在眼睛上擦了擦,深吸一口气之后,我平静地举起锟铻剑。
陆先生所教,亦是高明的剑术,可惜我天资平平学得不好。防身所用的招式,注定无法抵挡身经百战的将军。就算他身负重伤,我也没把握取胜。但愿这把神兵,能助我一臂之力。活下来的那个,就继续携药材寻找萧越人的行营。
他有他的立场,无可厚非。每股势力都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可靠的阵营,以防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。薛家的未来,都押注在广平王身上,不允许发生偏差。
“十岁那年,我的舅舅出于同样的理由,要求阿耶在出征前杀死我的母亲——因为他的亲妹妹才是宁王正妃,而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吹笛子的乐伎。”
眼前这一幕并不陌生。
我已经做好准备,面对一场你死我活但毫无意义的厮杀。薛定方却对剑锋视若无睹,丝毫没有应战的准备,仿佛在艰难地思考。
久久的沉默过后,他岿然不动的身影重新站得高大笔直。抖擞起精神,言辞却依旧笨拙:“一起挖吧。”
我不得不重新打量面前的男人,仿佛这才是初次见面。
“我相信你。”他说,“或许终有一日你我互相为敌,但绝不是今天。”
火光忽明忽暗,我为他的话怔住,呆呆地看着他用一只胳膊挖开沙土,一时想不出该回应什么。并非因为他说的特别有道理,也不是为他所做的决定感动,只是为命运的叵测而深深悲哀。
“使命未完,就抛弃同袍,非吾辈所为。我若在此拔剑,他日恐无颜回想生平。刚才的话多有冒犯,请你原谅。”
我放下剑,一声不响地蹲在他旁边,开始埋头挖沙。
不可深思的宿命面前,所有人无论高低贵贱,都是微尘芥子。无法预测此刻的一举一动,会形成怎样的未来。
绝后余生的荒野,我们选择了同样的道路,暂时。
久旱无雨的沙子十分疏松,但挖不了多深。尸体还没来得及埋进去,不远处又有异动。
那是一座很小的沙丘,形状狭长,被风吹出微微起伏的轮廓。像死寂坟茔突然裂开,从里面伸出一只血红的手。
薛定方立刻警觉,猛地站起身,结果因为失血昏眩,险些一头栽倒。
扶他坐好,我提剑过去察看。
那手肤色偏深,十个指甲全部爆裂,像徒手攀爬过很崎岖的山壁。血迹都干涸了,仍在轻微抽动。
是个人,还活着。
把浮沙扒开,果然挖出个双目紧闭的少年。一息尚存,也离死不远了。
我皱眉打量他,双颊深深凹陷,鼻孔里灌满沙子,蜷曲的头发有烧焦的痕迹。纯白胡服褴褛不堪,袖口镶的却是上等西域织锦,金线在火把映照下闪烁。
少年晕倒在死去的胡杨树下,逐渐被风沙掩埋。骆驼的体温让他缓过一口气,冷风一吹便清醒,却没有力气睁开眼,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。
我看向薛定方,他似乎犹豫不决。
这少年不是中原人,身上遍布奇怪的伤痕,密密麻麻却非刀剑所伤。谁知他来历?是否会成为新的威胁?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想掉头离开,不料袍角被他的手紧紧揪住。干裂的唇翕动,发出细不可闻的呼救:“水……”
大漠规矩,不能见死不救。哪怕只剩半碗水,遇到饥渴垂死的旅人,也要分给他一口。
实在不忍心,我解下腰间皮水囊,能不能活是他的命。
半刻钟后,少年恢复意识。像睡着的人被噩梦惊扰,茫然而警觉地瞪着我和薛定方:“你们……是什么人?”
他根据面貌和衣衫判断我是波斯胡,讲出很流利的一口波斯语。
看少年虚弱无比的模样,应该造不成威胁。我站在他身前三步远近,挑眉道:“会不会说汉话?”
少年惊疑不定,一字一字地重复:“你们到底是谁?!”
他的汉话也很纯熟,几乎不带胡地口音。
我有点不耐烦,“对救命恩人,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,才算礼貌。”
他勉强坐起身,仓皇地打量我,又转头去看薛定方,眼窝深邃,目光却游移不定。我料定他琢磨不出所以然,遍体鳞伤的身体,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思考。
薛定方提高声音,把问题丢回给他:“你又是什么人,从哪里来?”
“我是……”少年沉默片刻,梦呓似的报出一个轻飘飘的名字:“细胡之子……安力果。”
“安”是昭武九姓之一。我忍不住瞪大眼睛——安细胡这名字如雷贯耳,我也听过。
整个西域,没有人不知道“西州大贾”细胡。粟特人擅经商,大晏子民称其为“杂胡”。
细胡萨宝(萨宝:首领)带领丝绸之路上最大的商队,足迹遍布四海诸国,尤其活跃在通往中原沃土的河西走廊。
早在开元年间,大食国使者献上珍贵的贡品大食琉璃,色同寒冰,莹润剔透,备受王公贵族青睐。琉璃又被尊为佛家七宝之首,寻常百姓无缘一见。其实大食琉璃的烧炼之法,与中原相同,只是多加了一料,就变得贵重。
趁琉璃器炙手可热之际,细胡不再贩卖仿造的波斯锦袍,转而将成色略次一等的月氏琉璃贩往京师,又为这些器皿编出天花乱坠的寻宝故事,一时奇货可居,因此成了长安巨富。
商之道,贵在互通有无。从长安赚了钱,他又大肆收罗瓷器、丝绸等土产,千里迢迢运往大食国,将它们陈列于市。有人询价,细胡怎样回答?当然不会说是从西市杂摊买来的,如此普通,哪能卖出高价。要说成“中原皇帝赏赐的礼物”,也就是“巴格达”。
所谓“厚往薄来”,藩属国朝贡表达恭顺之意,中原皇帝也会予以丰厚赏赐,价值往往远超贡品,以彰显天朝上国的实力。“巴格达”有真有假,鱼龙混杂,仍被趋之若鹜,精明的商人便从中牟利。
晴天卖扇,雨天卖伞,细胡两头赚得盆满钵满,一跃而成为胡商中名望最高的“西洲大贾”,再无人能出其右。
这段传奇经历,至今为人津津乐道。
薛定方对我的反应感到奇怪,谨慎地问:“细胡是谁?”
“呃……”我挠挠头,“是个富甲一方的粟特胡商。据说他拥有的财富,足够买下整个洛阳。”
少年形容落魄,自然而然的态度,却坦率得近乎天真,仿佛薛定方的孤陋寡闻才是一桩奇事。
他瞧着跟我年纪相仿,自称是细胡之子,有几分真?不过真假都不重要,反正萍水相逢,没必要深究。
薛定方对商贾之子不感兴趣,也懒得追问他发生了什么。像在马车上那样,盘膝坐得笔直,调息受伤后的身体。一呼一吸,如同经过度量般平稳均匀。
远野掠过飒飒冷风,周遭已无人声。少年试着活动僵硬的四肢,腹中却发出令人尴尬的响动。
我取出两张冷得梆硬的馕饼,“吃完了就走吧。”
断食太久的人,一下子吞掉过多的食物,反而容易出事。他看上去饿了很久,接过饼却没有狼吞虎咽,仔细地掰成小块,用左手塞进嘴里。举止有种浑然天成的节制,跟边塞粗鲁的莽汉很不同。
少年突然停下咀嚼,浑身僵直,碎掉的饼渣从嘴边直往下掉。我以为噎着了,忙把水囊递过去。结果他没接,眼神直勾勾,戳在那具已经变硬的尸体上。
我顿时头大如斗。毁尸灭迹被撞个正着,该怎么说服他不要多管闲事,更别想着报官?
“你别怕啊……那个……”
“他死了?”安力果打断我,不可置信地再三确认,“你们杀的?”
我没吱声,后退几步拉开距离,看他扑到尸体面前检视。杀手面貌已毁,可他锲而不舍地撕开黑色夜行衣,灰白的皮肤脆薄如纸,开始浮出尸斑。
少年瘦削的身影有一丝黯然,瞳仁异常明亮,比烧灼后的炭火还滚烫。
“你认识此人?”薛定方注视陌生的少年,把手放在大腿边,仿佛不扶着就无法坐稳。背后是从不离身的包袱,里面藏着一双长不满尺的短剑。
他们彼此认识,很可能是同伙。
安力果情绪消沉,低着头没回答,也没意识到新的危险再度靠近。
薛定方悄然绕到身后,短剑即将压上颈侧的瞬间,他忽然开口念出一个名字:“裴白猿。”顿了顿,又说:“他是摄政王最厉害的死士。我还以为,总有一天能亲手割下他的脑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