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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七章
绝人烟

此去路途艰险,只凭我一己之力难保不出纰漏,广平王安排了护卫乔装同行,沿途官驿都有接应。

到了奉安坊,才知道要陪我一路北上的神秘护卫,竟然是小薛将军。

看来我在长安城内的一举一动,李玄微统统了如指掌。珍贵稀缺的药材,由我和薛定方督运。寻常容易采买的,陆续送出长安,中途汇合再一起发往前线。两个人几口箱子,没法携带这么多药材——太显眼了。

原来李玄微早有周详的谋划,而我在临行前还一无所知。跟薛定方也算生死之交,他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,值得托付重任。有他在,事情就成了一半。

端阳节后,很多西域商贾要从长安带走大批货物,沿河西走廊往来流通。我们只有几匹掩人耳目的瘦驴老马,拉着三辆破旧狭小的马车。夹在那些装饰鲜艳的商队里,毫不起眼,甚至有点寒酸。

换上男装,我摇身一变又成了贩卖香料波斯少年,薛定方就是那个穿得不怎么体面的马夫,跟主人一起风尘仆仆赶路。

小薛将军常年在外征战,惯于长途跋涉。把为数不多的行李全塞进箱箧里,还能容出一人之地。他自己也只带了随身的几样物件,井井有条叠放在身后,恰到好处地把车内缝隙填满。

试着同他搭话,但他显然不喜欢闲聊。放下帘子就在车头盘膝而坐,脊背挺直,耳朵时刻注意周围动静,长剑藏在伸手可及之处。

我问,到河州之后怎么办?他只说到了便知。

河湟雄镇(今临夏)是天子掌握的最后一道防线,再向北少有城镇,地广人稀,是吐蕃散兵游勇的出没之地。

我不清楚那里有什么在等着我们。他刚离开战场不久,肯定心知肚明。或许怕吓着我,不愿过早透露边关的动荡和凶险。

这绝不会是一场轻松的旅途,我也不是他想象中娇滴滴的内贵人。

天色亮透,马车还在缓慢前移。城门口堵着很长的队伍,朴素的马车密密匝匝,尽力张望也看不到头。车中隐隐传来呜咽,男子皆衣着落魄,面容郁结着愁怨戾气,动辄对守城的兵卒大呼小叫。我好奇这些是什么人。

薛定方突然开腔:“他们是李密在京中的亲戚,有远有近,被当成谋反的内应,全判了流放充边。上千人陆续离京,几个月都没走完。那些兵是在看守他们,而不是保护他们。”

边关连年打仗,百姓能跑的都跑光了,城池空虚,就要有人来填。这一去,意味着他们将永远失去京城的富贵安逸,到远离繁华的藩地了却残生。珠服玉馔,兰车桂旗,俱成往昔云烟。

如果李密谋反成功,现在遭劫的必定是广平王家眷。不久之前,我和阿娘也塞在这样落魄的队列里,披枷带锁押往京城。

皇家要用前车之鉴警示世人,谁也别妄想向皇权耀武扬威,敢干出这种事,将永不翻身。

世间从来如此,有人沉沦,就有人腾达。沉下去的那些,很可能一辈子蒙在鼓里,不知道自己付出的代价,只是托起别人的踏脚石。

薛定方和我一样望向前面,无悲无喜地打量那些破车,说:“李密被萧国公斩落马前,我们路上要避开他的亲族,宁可绕远。”

“不用。一群心如死灰的傀儡,有什么好躲?”我别过脸眺望天空,想起那场把王府付之一炬的大火,感叹道:“权力是灼人的火焰,他们已经尝过被光辉刺瞎的痛苦,什么也看不见,只想活着。宁可余生苟延残喘,也不愿被那团烈火再次烧到头上。”

宁为太平犬,莫作乱世人。

直到此刻才明白,广平王为什么让我来做这件事。铤而走险不是他的风格,否则也不会一次又一次与皇位失之交臂,向年幼的李重山俯首称臣。他首先要安稳地活在太平里,而安稳太平,通常不是我这种人有资格考虑的问题。

他甚至不用担心我黄鹤一去不复还,没有比心怀执念之人更好利用的棋子。李玄微懂得的道理,我也能想到,却选择了迥异的践行方式。

忠奸总由胜利者书写,不管换谁当皇帝,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。我只想把仇人挨个解决掉,五年也行,十年也行,不急在一时。如果还能留条命,就忘掉长安,回西域过平静日子。

马车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,薛定方变得分外沉默。

我们在投宿的驿馆换了六乘骏马,日夜兼程赶路。既然他不打算和我多说什么,我也不去自讨没趣,自顾自地在车中闭目养神,琢磨如何对付即将谋面的仇人王驾鹤。

沿河西走廊先出嘉峪关,再过酒泉。我们很少歇脚,吃喝都在车上解决。掀帘子朝外望,沙丘后头还是沙丘,戈壁边沿仍是光秃秃的滩涂。满目荒凉绵延无尽,是我最熟悉的景致。

长安已在西北,毕竟是物华天宝的京城。长安之外,才是真正的蛮荒,村落相隔甚远。在这片贫瘠之地活动的人,大多举止无礼,言语粗俗。每到城关交换过所文牒,免不了被敲诈一通。沿途被吃拿卡要太寻常,杀人越货的蝥贼比野狼可怕。

一个地方一个规矩,天子政令出了长安,根本没被偏远地方的官员当回事。蝼蚁在这世道如何苟且,世代袭爵的贵族哪能体会。还以为血洒沙场,换来的是四海升平路不拾遗。混乱的秩序不受君权约束,显然是帝国的不祥之兆。

这种时候我就得抢着出面周旋,以免起冲突把小事化大。民不与官争,小人物行走江湖,总得忍气吞声。

他难得地夸我一句:“你很适应外面的生活。”

阿娘说过,在还没有真正翻脸的本事之前,没人会把我的脸色当回事。我没本事,只好逢人赔笑,当散财童子。

再往外荒野无垠,上不见飞鸟,下不见走兽。风尘日色昏,唯有黄沙中半掩的枯骨白灿灿,被过客当成标识。

大漠腹地,向来是没人敢轻易踏足的所在。看似平静的沙海,处处暗伏杀机。

我对这趟旅途没有期待,餐风露宿固然辛苦,种种不便也能将就,尽量不给同行的人添麻烦。薛定方的细心倒让我有些意外,有他尽心竭力地照护,挡去许多磨难和不堪。

启程第六天,骏马换成骆驼。正是最炎热的季节,烈日如铁锅炙烤,白天已不能行路,只能趁早晚气候稍凉爽时赶一赶脚程。

骆驼行动极缓,每日跋涉不足百里,却是风沙肆虐时最好的坐骑。换了不耐干旱饥渴的马匹,恐怕早已受不住。

戈壁风劲如切,深夜更加刺骨,扑打到身上簌簌作响。

出门在外不拘小节,薛定方在开阔的沙地上扎营,用三根竹竿撑着厚毛毡搭成帐篷,就能凑合一宿。

颠簸数日,我终于能歇口气,把裂开的伤口重新换药包扎。

衣裳染透了血,风干后黏在皮肤上,一碰就钻心地疼。

沙漠里水源珍贵,解渴都不够,用来冲洗伤口太奢侈。没别的办法,只好咬牙硬往下撕。刚把帕子塞进嘴里咬住,脚边丢进来一个装满的皮水囊。

薛定方没说什么,隔着帐篷吹起陶埙,乐曲低沉苍凉,不远不近地跟风声缠绕。

待我收拾妥当,曲子便停了。

头顶高悬银钩冷月,篝火在丘壑间燃起,烤馕飘出烟火气的焦香。几口热乎乎的馕饼下肚,才觉出精疲力尽,双脚肿得塞在皮靴里拔不出来。

薛定方不吃不喝,独坐火堆旁,对着空旷之地若有所思,好似一抹无心逗留的墨痕。我见他手里捏着的琉璃药瓶,便知相思难熬。

“车到山前必有路,你别太伤心。等这场仗结束,洗脱随吉的罪名,就能把柳姐姐从建陵弄出来——当初陪她去守陵的本该是我。”

“所以你早就计划好了,要逃出皇宫远走高飞?”

他抬起头,身形是一片漆黑的剪影,看不出神态与情绪。

“当时想过。”

“现在呢?”

沉默寡言的小薛将军,今晚突然有了闲谈的兴致。我咽一下嗓子,含糊其辞:“长安还有事未了,哪能去留随心。”

“我从没见过哪个宫女,有你这样的胆量和身手。”他微微提起嘴角,“身陷围攻以一敌众,还能负伤日行数百里,令人刮目。”

“那你应该也知道,我自幼长在西域,并非生来就是皇家的奴婢。”

他点点头,“将门之女,曾是广平王殿下的侧妃人选。”

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,抽刀默默地劈柴。

离河湟雄镇很近了,到处都是古战场。传说戈壁深处,这些刚毅扭曲的老树根,是将士们战死后,身躯化成的枯木,能烧火取暖烤熟食物;他们的血就变成胡杨林附近的泉水,滋养牛羊骆驼,为往来商队解渴。胡杨木因此又被称为神木,生而千年不死,死而千年不倒,倒而千年不腐。

沉默不长不短,他斟酌道:“你救了公主,又被刺客砍伤,是个很好的借口,何必非要冒险北上?”

这趟旅途,其实没有我也可以,薛定方足以应付全程。没点真本事在身上,也不会年纪轻轻当上将军。

我自嘲地笑笑,“那你觉得,一个宫女有拒绝命令的余地吗?”当一件事难以启齿也无法解释,就用反问来代替回答。

“遐荒绝塞,凶多吉少,干成了也不能叙功行赏,没几个人愿有去无回。心中若有牵挂,更应该明哲保身才是。”

他语气中透着疑惑,看上去并不相信敷衍的托词。

“我和你一样,有非去不可的理由。”话只能说到这里,我再问他:“可还记得出城前,那些被流放的贵族?”

“记得。你好像很瞧不起他们。”

我摇头,“我只是不想成为他们。这些人的沦落,不是出于什么深刻的原因,比如为宏大的历史做出牺牲,把皇位之争留在宫墙内解决,不祸及成千上万的无辜将士,为了让百姓免于战乱,不至于家破人亡流离失所,或是看到李密有成为一代明君的资质,能开创新的盛世……他们遭遇不幸,仅仅是因为受到愚蠢的野心摆布,身不由己被推向深渊,就像我阿耶。”

“但他们依然比你幸运。偏远的藩地,至少还有一座宅邸栖身,日子不会太差。”

“李密有勇无谋,不过仗着自己是皇子,手握一支军队,就拿许多人的命运去为他的异想天开填坑。更可悲的是,这些‘代价’完全顺从了不公,选择永远活在恐惧中,生怕皇帝长大后,会怀疑他们仍有不臣之心,再次杀鸡儆猴。宅邸不过是粉饰过的囚笼,看似安逸的生活,随时可能失去。”

用屈服去换取安稳,最终会被剥夺自由,也得不到想象中的安稳。

薛定方边听边摆弄手中的沙瓶,露出一种“你还太年轻,所以不懂”的无奈神气:“这世上有不会被皇权夺去的东西吗?”

“信念。”我枕在沙堆上,仰望久违的银河星斗,就像在和天上的耶娘对话:“虽然在很多人眼里,那只是更加不切实际的狂妄。小人物没有退路,有时候反而比贵族有更多勇气。柳姐姐会明白,她曾对我说,希望我能去做她没有机会去验证的事。”

“美好的期望,并不能解决麻烦,你不指望每一次都靠勇敢乐观去化险为夷。”他苦恼地叹气:“就算灼萝能离开建陵,也过不了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。逃宫的嫔妃,终身被张榜缉拿,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。”

而他并没有把握能保护她的安全,也做不到拿全族的性命前程去螳臂当车。如果他敢,早在柳姐姐被送进宫之前,就带她远走高飞了。

“那是逃出来之后才会面临的问题。你觉得她在乎这个吗?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活一天,比关在陵墓里当一辈子会喘气的殉葬品强。”

薛定方没有回答,看似高大坚定的黑影,似乎失去气势,在火光中惭愧地萎靡。

我翻个身,突然没有了与他争辩的情绪。

世间不存在完美命运,所谓命运,就暗藏在过去当下的言行里,形成千变万化的未来。我想告诉他,每一种选择,都埋伏着始料不及的伤痛和磨难。但世上一定有一条未知的路,通向你想要的结果。去寻找它,而不是用想象中的不幸击败自己,又厚着脸皮去渴求上天的垂青。

唯有走过去,余生才不会困进“悔不当初”的迷雾。倘若连这一点微渺的希望都在懦弱中舍弃,精卫填海根本就是个笑话,夸父又何必追逐太阳?

柴火发出干裂的脆响,烤得后背暖融融。

我感到疲惫和失望,眼皮渐沉。身上裹的毛毡蓦地被掀开,沙子扬了一头一脸。

薛定方喉咙沙哑,仿佛下定很大的决心,沉声说:“你现在就走吧。” 0MUrwUAvlh2p9+hY+rsALkQSuCwM3X1CAOo+Sqjp9eOwaPcbPCL8zrayIvjRjec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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