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浓云遮蔽月色，马车前挂着两盏灯笼，澄黄的光影影绰绰。
从小挨惯了摔打，我痛觉一向迟钝，只觉得浑身有点发冷。哆哆嗦嗦地安慰公主，说不要紧，“且死不了。”
李盈袖从没见过这么多血，颤栗地扶住我的头，泪水吧嗒吧嗒掉个不停，“阿纨……阿纨你听见我叫你么？”
让她受这么大的惊吓，险些被贼子伏击，都是我的错。怪我自以为是，轻率冒失，为一时贪玩差点把她置于死地。
先前精神绷得太紧，一松懈下来就彻底蔫儿了，愧疚之情难以言喻。要不是小薛将军认出我的乔装，觉得不放心就偷偷跟了好长一路，后果很难讲。他换上常服还挺好看的，身手比我想象中好太多，柳姐姐眼光不错。
进将军府就安全了，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，眼前阵阵发黑，再也没力气睁开眼。
再醒时夜色深浓，薛定方亲自把我俩送回宫中，难免惊动凤阳阁上下不得安生。鹭娘视线定格在我脸上，蹙眉吩咐：“任何人不许走漏风声。”
血水一盆接一盆往外倒，霍承鸣给我包扎伤口，呼天嗟地抱怨，“打从认识你，三灾八难没消停，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？得亏这一刀砍在肩膀，要是砍中脖子，小命还能活么！”
我已经清醒，只是很虚弱，声音像蚊子哼哼：“你好吵。把人都叫起来，我才真的死定了。”
“闹出这么大的事，以为能瞒天过海？！”鹭娘把茶碗重重搁回桌上，“一个早就被赶出去的白微，如何能跟青黛一起拿到出宫准条？还大摇大摆在宫禁司留下把柄，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！万一有个好歹……你、你怎么敢？！”
我一个激灵，“公主现在如何？”
鹭娘不答，脸色铁青地扭过头生闷气。
霍承鸣小声说：“广平王刚来过，医官也都瞧了，胳膊有几处蹭破皮，应该没大碍。倒是你，失血过多且不提，没伤着经脉是不幸中的大幸。我开了方子，切记悉心调理，别再落下病根儿。”
我转头往外张望，看见案上堆着很多锦盒，应该是广平王送来的药材补品。
灯暗如豆，痛楚这才绵密地噬咬上来，半边身子火辣滞重，抬一下手指也做不到。性命是保住了，情况不算太糟。
霍承鸣收拾药箱告退，宫女太监都怕惹祸上身，噤若寒蝉地回避。
鹭娘这才长出口气，问我：“行刺的都是些什么人，你可曾看清楚？”
我头还昏沉着，想起那张凶神恶煞涂黑的脸，只有一双眼睛似曾相识，实在回忆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。迟疑半晌，含糊道：“他们……都是胡人，说吐火罗语。口音很特别，跟常见的塞语不太一样，龟兹再往西的地方才能听到，可能是小部落的游牧。”
“龟兹再往西……婼羌？”鹭娘面色凝重，欲言又止。
她怀疑刺客跟我有关，黑面首领明明可以杀我，却还拦着手下留我一命。太不合常理，整件事处处透着蹊跷。
婼羌灭国后，王族已经被斩尽杀绝，也难保不剩下一些残余的族裔试图复仇，根本没有理由对一个奴婢网开一面。
大晏还在跟吐蕃交战，我可以把此事全推在吐蕃人头上，顺带洗清嫌疑，看石火胡当时的反应，跟那些混进百戏班的刺客未必是一伙。
可是如果这么做，等于替真正的刺客遮掩，更难查出他们的来历和行迹，还会再有事发生。出宫的行迹，被敌人掌握得一清二楚，不好说宫里是否有内鬼通风报信。为了李盈袖的安全，我不能撒谎。
“那个演百戏的胡女已经关进大理寺，一问三不知。你就一点头绪都没有吗？”
我毫无力气为自己辩解，虚弱地重新闭上眼。鹭娘沉默，顿了一会儿说：“自从你来，难得跟公主投缘，干下许多不合规矩的事，我也不大追究。公主年轻心热，对你宠信太过，越发纵得无法无天，我就知道早晚要出乱子。她向来性子贞静，从不行离经叛道之举，竟被你怂恿出入市井。那种杂乱的地方，岂是金枝玉叶能轻易涉险的？能平平安安回来，我就当你们小孩子家贪玩，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便罢。结果弄成这样，带着一身的伤半死不活，如何收场？这地方怕是留不下你了。要不是广平王殿下把案子压住，让暗暗地查访，你现在应该关在天牢。”
我就知道，后面还有一场轩然大波等着，轻易完不了。没什么好说的，错了就要认：“都是我的不是，如今也追悔莫及……认打认罚，绝无怨言。”
“鹭娘言重。”李盈袖推门而入，伏在床边握住我的手，“当时情况凶险异常，全靠阿纨舍身相救，我才侥幸活命。”
她轻轻揭开我的交领，指给鹭娘看，左胸有一处铜钱大的淤青，颜色深得发黑，花脸刺客用刀捅的。位置再往上偏一点，龙鳞甲也挡不住。
“这……公主糊涂！连护心甲都给了她？”
“就算没穿这个，她也会扑在我身前以命挡刀，你们谁能做到？”李盈袖笃定地握紧我的手，神情固执。
鹭娘见她一双明眸泡在泪里，还红肿着，也是无奈，“这次死里逃生，是你俩的造化，教训摆在眼前，再也不能有下回。若不罚她，难平众口纷纷。”
李盈袖没听见似的，替我拭汗，又亲手接盏热茶喂我，“流了那么多血，渴不渴？可还有哪里疼？”
待我喝完，重新躺下，才说：“罚她给我守夜吧，我俩还睡一处。”
鹭娘唉声连连，苦口婆心地劝：“姑息至此，叫宫里人怎么议论？”
“管别人的嘴做什么？是我逼阿纨陪我出宫，谁也不许把她带走。就算看在皇兄的面上，别苛责太过。”
广平王还要我送药，肯定也有过交待。鹭娘暂退一步，思忖道：“先伤养要紧，去留再做计较。长安城中竟蛰伏这么多亡命之徒，想起来就令人后怕。以后不要随意出宫了，养伤期间闭门思过，不许踏出房门半步！煞煞性儿，也是为她好。”
李盈袖一心维护，站起身说：“这里没别的事，鹭娘下去歇息吧，本宫自有打算。”
她抬出官称，语气很重了，鹭娘没有办法，讪讪地起身出去。
案头烛火跳动，先前的场景不停在眼前回荡，仿佛一个古怪的噩梦。那黑面首领究竟什么来头？跟我有过交集，不忍痛下杀手的……莫非是阿耶的番将旧部？
身上有伤，额头一直发烫。狂出一宿汗，清晨日光斜照进来，就被热醒了。胡床很大，李盈袖怕碰到我的伤处，蜷缩在靠里的角落眯着，像只惶惶不安的白兔。
我勉强撑起身子，替她掖好被角，动作很轻，她还是马上惊醒，迷迷糊糊伸手摸我的脸：“你醒了？别起来呀，多躺一会儿。半夜烧得那么厉害，真把我吓坏了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，所幸有惊无险。”
“已经不疼了。”我撩起袖子去看她胳膊擦破皮的地方，“你呢，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？都怪我，本事不大光会惹祸，十分对你不住。”
李盈袖抿一抿唇，“如果不是你，血光之灾我一生也不会遇到。”
我听了更惭愧，低着头不敢望她的眼睛。
“可是你知道吗？昨儿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，会长长久久地记在心里。长这么大，才见到真正的长安是什么样，第一次觉得这座城有活气。”
我诧异地抬起头。她又说：“每过一年，寿命就减少一岁。为了留着这口气，只好一次次拉低容忍的底限，可以去的地方越来越少，从不能出门到不能下地走路，连呼吸都不能痛快，直到失去期待的能力。除了顺从地忍受枯竭的余生，在怯懦中枯萎，没想过还有别的选择——你来之前，我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。”
“你很勇敢，一点也不怯懦。”我认真地告诉她：“阿耶出事后，澹台氏那些皇族的远亲，都受了牵连。他们被驱赶到更遥远贫瘠的封地，只顾着琢磨怎么把寒伧的府邸整饬得更安逸，不想也不敢再踏入长安。手脚健全，却宁肯失去自由，余生都和危险的事物保持距离，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。”
“所以啊，我不想再小心翼翼活着，纵然长命百岁也是了无生趣。”她眨一下眼，嘴角旋起清浅的笑涡，“你放心，谁都不敢拿你怎样。做公主没有别的好处，有时候任性些也无人计较罢了。”
听见说话动静，宫女打帘进来，放下铜盆伺候公主漱口洗脸，婉转地提醒，“澹台娘子尚需静养，咱们会好生照看。公主别只顾心疼，也要当心自己身子。一味守在边上熬着，她反倒歇不踏实。”
鹭娘言出必行，说闭门思过就把里外几道门全下了锁，留四个宫女太监日夜轮值看守。有事只管吩咐他们传话，要出去万万不行。
李盈袖一听就皱眉，“我要来探病，是不是也得拦着？有这工夫不如去把城里的刺客捉拿归案，尽在没用的事上添乱。”
“我只是个小人物，生死微不足道。但小人物也有自己该做的事——”我回握李盈袖的手，“这是天意，来得正好。”
漫长的禁足遥遥无期。满宫里都知道，那个肆意妄为的侍读险些连累公主遇刺，自己也身受重伤，被关起来受罚。
太医隔日看诊一次，除了送饭送药的宫女青黛，谁也见不着。是了，我让李盈袖把青黛叫回来，恢复旧职，照旧让她近身伺候。一来顾全鹭娘的脸面，二则为保守秘密，也是为公主的安全着想。
凤阳阁一定有内奸，否则不会遇袭。青黛别无外心，经过之前的历练，言行也沉稳许多。有她陪着公主，我出门在外更放心些。
其实我只在床上躺了三天，努力地饱吃闷睡，试图尽快恢复体力。肩头的刀伤很长却不深，应该不影响远行。
时间紧迫，第四日就该启程去往河湟谷地。
那天晨曦未明，只有鹭娘相送。我戴上女官出宫的帷帽，把脸遮得严严实实，闷不啃声跟着她等在宫门处。
刺客风波尚未平息，禁卫对凤阳阁出入的人都晏驾盘查。不过这次的准条货真价实，顶了凤阳阁一个扫洒小宫女的名字，又有鹭娘领着，没费多少口舌就被放行了。
避免惊动旁人。我只带了必需之物，没有同李盈袖告别。
鹭娘把我带到一辆牛车旁，吩咐赶车的小太监：“内贵人办的是要紧差事，身上还不爽利，车驾得慢一些，稳一些，挑人少的路走。”
我找不到别的话，翻来覆去交待的事都跟公主有关。她平日爱吃什么，爱玩什么，白天练走路隔多久歇一回，夜里醒了不能给她喝茶，要换酸枣仁和花草泡的丹玉安神汤，絮絮念叨一大堆。
鹭娘沉默地听着，平静近乎漠然。待要出发，忽然掀起面帘，看着我说：“前儿是我错怪了你，自己多珍重吧，凡事留个心眼，别再冒冒失失的。这趟不光是替国公涉险，千万将士的命全系在你一身，凤阳阁上下都承你情。千万要平安回来，公主还等着你带她胡闹呢。”
我不想让离别太沉重，嬉皮笑脸问她：“那是不是不用罚了？将功补过嘛。”
鹭娘轻轻叹气，“从当上侍读，没正经念过一日的书。等你回来，非让谢尚仪好好管教不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