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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四章
履冰行

长安和西域的夜市繁华不同,入夜就有宵禁,坊门紧闭,百姓闭门不出。

按宫卫令,每晚衙门漏刻一尽,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。每日晨起五更三刻后,再擂响四百下开门鼓。凡在闭门鼓后、开门鼓前,游荡在城内大街上无故行走的,会被府兵以“犯夜”罪名捉拿,受鞭笞二十。

厮混鬼市的那些天,让我弄明白一个道理,法令固然森严,管束的是平民百姓,对达官显贵们则网开一面。

长安的夜活色生香,天下闻名。如果人人恪守规矩,平康坊的勾栏瓦肆,难道全靠喝西北风活着么。大晏的官员不许狎妓,粉头们的翠翘金雀玉搔头,却是从那些白日里一本正经的相公身上赚的。

端阳至,我等的机会就到了。

宫里应节很热闹,总要在兴庆宫举办盛大的端午宴,皇帝跟群臣吟诗作赋,给百官赐衣、赐扇。后宫张灯结彩,女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斗百草、射粉团。

斗百草不难,用草编成细绳索,缠在一起互相拉扯,看谁能把草拉断。中宗时期,安乐公主为赢得斗百草之戏,节前就特地派人前往琼州取一种罕见的“美须”草,千里迢迢运回京畿。要让那草不枯不散,必须整块地皮连土带石一起挖来,太耗费民力,被言官弹劾骄奢淫逸。

安乐公主政变失败后,美须草从宫廷绝迹。李盈袖向来言行谨慎,一心避讳,对斗草兴致寥寥,更喜欢看宫女射粉团。

大晏尚武,射粉团和蹴鞠、马球一样风行。就是把黍米和糯米包好的双色粽,挨个架在盘子里,拿小木弓去射。射中的粽子能吃掉,射不中就包粽子去。

“弱手驭细弓,却落西墙东”。米粽滑腻,不谙弓马的女郎们很难射中,玩得香汗淋漓。

其实那小木弓只有巴掌大,轻得能让人打瞌睡。我见她们折腾太费劲,拿过来没多会儿就射了一堆。大肚佛也吃不下那么多,按老规矩见者有份。

凤阳阁应节,比别处都简单。诸如抓蛤蟆,养鸲鹆这种游戏,通常就免了。早年老皇帝还在时,喜欢让五坊使在端午这天,把毛羽刚长全的、精心饲养的鹦鹉用剪刀剪去舌尖,为的是它以后更会说人话。

公主心善,不忍毁伤活物,从不让宫女们干这个。说宫里爱学舌的还少吗,不差这几只鸟。

嬉戏到晌午,李盈袖体力不支,精神也有些恍惚。我和鹭娘一起用佩兰和艾草煎香汤,伺候她沐浴洁身,就算过完节了。

她侧躺着,掩口打个呵欠,睡思昏昏地对鹭娘道:“我累了,想睡一会儿。难得过节,让娘子们各自随意吧,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。”

鹭娘自然说好,让我留下陪公主歇午觉,刚放下床帐,被小宫女撮哄着拉去吃粽子。

她一走我俩就来了精神。

逢端午佳节,宫中总有不少琼林使外出采办,通常都是有些体面的太监和宫女,能趁机透口气捞点油水,是特殊的恩典。

宦官宫女但凡出宫,所穿的帽衫都一式一样,跟民间的寻常男子的装扮没区别,只颜色特别些,让人一望便知是宫差办事,不会过分盘查,且要提供方便。

坏处是容易看清脸容,不好混淆。守宫门的禁卫,没几个有福气见过公主金面,但李盈袖生得太美,谈吐举止跟普通宫女千差万别,还是容易引人怀疑。

小薛将军的前车之鉴,让我加倍小心掩饰行迹。

只有女官外出,必须以帷帽遮面,不露真容。我准备了两套七品女使的衣服,跟公主一起换上,拿落了印信的准条在宫禁处写下:“琼林使凤阳阁宫女白微、青黛,蒙恩准离宫办差。申时二刻出,自申时至戌时。”

宫中不许宫女在外逗留太久,寻常差事至多一个时辰,从午后到黄昏实在太放肆。不过我之前为搜寻药材,动辄跑出去一整天,禁卫也习以为常。我们混在一群宦官当中,欢欢喜喜溜出宫。

角门外早有马车等候,我掌着缰绳,飞快地驶向奉安坊那所空宅。

熏天的药气散得差不多了,做成香丸的药锭整整齐齐码入木箱,用毡布盖在墙角。我从房梁摸下来一个包袱,里面是两套男儿装束。

四狮联珠纹缺胯袍,乌皮六合靴,外加幞头和蹀躞带,把李盈袖打扮得像个风流俊俏的公子。

“唔,小娘子是有些豪气在身上的。”我左右端详一番,觉得很满意。

脱掉那身累赘裙裳,整个人枯木逢春,四肢都舒展开了。她好奇地拉着我的箭袖打量,“咦,怎么跟宫里的胡服不一样?”

“当然不一样,这才是真正的胡地衣冠,虽然粗陋,胜在原汁原味。宫里的娘子们舍不得婀娜身段,做的胡衣改来改去,把腰掐那么细,领口比铜盆还大,穿上不伦不类。”

收拾妥当,我牵着李盈袖的手,双双奔往曲江池。

五月五日天晴明,杨花绕江啼晓莺。龙舟竞渡还有一场,千舟竞发的场面热烈盛大。沿岸竖起高耸的彩台,彩旗猎猎飘荡。城中富户也会在河岸边搭看棚,每隔几丈就有一个,一边饮酒品茶,一边看伶人歌舞助兴。百姓们踮着脚尖,翘首以望,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相似的紧张和快乐。

良辰吉时一到,擂鼓三响,百舸争流。

鼓声连绵劈白浪,似千雷炸响,喊号声吼得大地隐隐震动。

李盈袖捂住心口,直往我身后躲。我怕她吓出毛病,赶忙替她住捂耳朵,整个抱在怀里护着。完全的信任,不用语言也能感觉到。

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,摩肩接踵没处下脚。有点害怕,又不舍离去,兴奋得双颊泛红。忽然凑到我耳边说句什么,我没听清,再问她又不肯讲了,只是抿着唇笑。

眼前的场景,比宫里画师的观竞渡图生动鲜活百倍。我们携手在人群中穿梭,彻底融入纵情的狂欢。

看完赛龙舟,山呼海啸的欢叫久久不散。我雇一辆青牛车,带她去念叨过千百遍的西市。

端阳的宵禁形同虚设,民间也要大肆庆祝。虽然跟上元节的金吾不禁夜相比,还是逊色许多,也足够热闹繁华。

西市又称“金市”,万商云集,市列珠叽,流光溢彩无比辉煌。天还没黑透,杂卖摊子早摆上了,沿街错落林立。

长安洗去白日的雄浑古朴,焕发出蓬勃生机。街市挂满了灯笼,斜晖交映,倒影澄鲜。沐浴在柔艳的灯火下,心情也分外旖旎。

李盈袖体力稍差,不至于要人搀扶行走,也不能由着性子奔跑跳跃。她走得很慢,看什么都觉得新奇。文绉绉的步态,像小富人家的少年郎,带着书童偷闲游逛。

路过平康坊,千灯照碧云。富丽堂皇的绣楼上红袖招张,妆扮妖娆的歌伎泼辣大胆,咯咯娇笑着把手帕往下扔,正好落在李盈袖肩头。

“哎呀,这是谁家小郎君,模样如此俊俏讨人喜欢。”

行首的招徕让她面红耳热,无措地愣在灯影里,不知如何是好。我挑起那藕荷色帕子,一股浓浓的香粉味儿扑面,熏得头昏脑涨,好不容易才拉着她从人堆里退出来。

是处人声鼎沸,锦绣遍地。有杂耍艺人演古彩戏法,还有傩面舞,孩童在街面上追逐嬉闹。

一个摊接一个摊地逛,不远处有个小馄饨摊。灯暗如豆,草搭的棚子里热气蒸腾,锅子炉碗全放在平头木车上。

吊着的灯笼在晚风里晃呀晃,一个食客也没有。出来游玩的百姓大多在家里吃得酒足饭饱,食肆摊子也有各种平时见不着的小吃,馄饨摊自然被冷落。

入口的东西不敢随意买,李盈袖干逛不能吃,眼巴巴地瞅着人家小孩手里拿的烤羊炙,怎么哄都挪不开步子。

“阿纨,我好饿,走不动了。”

公主一撒娇,我就很没出息地酥了骨头。夙愿得偿最重要,遂带她进棚里坐下,招手唤博士煮两碗馄饨。那博士是个七旬老翁,响亮地答应一声,手脚麻利地撩起袖子添柴,待水滚沸了下锅。

宫外的馄饨,卖相没那么讲究,就是个大量足,面皮擀得薄如绉纱。用土碗满满盛着端上桌,再洒上青翠的波棱菜碎末,鲜香四溢。我用袖子遮挡,拿银针悄悄探过,确定无碍才把勺子放在她面前。

李盈袖舀起一只馄饨仔细吹凉,很用心地品尝,吃得额前渗出细汗。

“好吃,你也吃呀。”

背后灯火惶惶,碧树银台。微光温柔地洒在她雀跃的眉目上,稚气的面庞柔嫩饱满,白瓷一样的耳廓近乎透明。

我含笑看她,颇生起些年岁清平的感触。

“这就是普通馄饨,五般馄饨只有万年楼的大厨会做。那里人太多太杂,等上元节的时候再让萧国公陪你去。”

她满足地长叹一声,眼睛弯弯像天上的月亮,“已经很好了,比宫……家里厨子做的强,我很喜欢。”

“相公好眼光。”卖馄饨的老汉笑眯眯搭腔,“小老儿的馄饨,可是当日现熬出鸡汤煮的。这摊子支在坊市也十来年了,街坊邻里没有不夸赞。”

李盈袖点头莞尔,“赏吧。”

我咳嗽一声,低低说,“买完东西叫付账,不叫赏赐。”

这趟出来也没什么花销,我准备了满袋子钱都用不上。问过价,两大碗馄饨才十文钱。李盈袖挑出一大串开元通宝,丁零当啷晃得很喜庆,“都给他。”

老汉大喜过望,又送来几个刚出炉的蒸饼和一碟千金菜(莴苣),“两位慢用,管够。”

市井烟火气,最抚凡人心。填饱了肚子,她还要接着逛。

杂卖摊上花样琳琅,多是女儿家用的东西,绒花头簪、菱花铜镜、捻金雪柳、点翠闹娥、牙篦梳子应有尽有。她拿起一支绞丝蝴蝶簪,触须上嵌着两颗米粒大小的珠子,手一晃就活灵活现地颤动。

蝶簪戴双不戴单,另一支被一位年轻的夫人试插在鬓间,十分不忍摘下。货郎犯了难,再也寻不出一样的。

那夫人的郎子有些不好意思,仍谦谦作揖道:“不知相公可否割爱?不情之请,还望体谅则个。”

李盈袖也学着男人的样子拱手回礼,大方地把首饰让给他俩,“此物原是尊夫人先挑中,小可岂能夺人所好。”

夫人再三道谢,还夫君替自己把蝶簪插进云髻,揽镜自照,不胜娇羞之态,两人互相搀扶着隐入人潮。

一双璧人郎情妾意,笑语盈盈的缱绻背影,让李盈袖驻足凝望许久,欣羡的眼神透着落寞。这样凡俗朴素的温馨,身为帝国公主,却是她此生遥不可及。

我时刻注意周围,一抬头,看见灯火阑珊处站了个戴傩面具的男子。身量很高,穿连珠纹连锦圆领袍,总觉得有点眼熟。

这人不露真容,来历可疑,默不作声地尾随了我们很久,有什么企图?走过每条街都能遇上,未免太凑巧。

我警觉起来,抱着胳膊同他对峙,眼神凶巴巴以示告诫:别再跟来,否则便不客气。

傩面人似乎愣了一下,才知自己曝露行迹,遂装作若无其事,转身朝一片开阔处走去。 ntMFIDijKNyFiD+//MI8FNTTMNHgHUepdo2PoPk5SOQOXovSFEVdW4Wdubbun4I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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