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出宫,我从怀化大将军府上讨了个旧马鞍,又在集市随便买点竹风车之类的小玩意儿,带回去交差。
听说我走后不久,薛定方把官媒氏准备的灰雁从笼中放飞,坚持回绝那门亲。此事在长安城中很热闹地被议论了一阵,但没有人知道原因。
第二次出宫,我轻车熟路从后门溜进薛府,换上提前准备好的男装,扮做波斯富商的公子,乘马车直奔少陵塬。
至于小薛将军,只好暂且委屈他打扮成随从,陪我闯荡传说中的鬼市。器宇轩昂往边上那么一站,很似模似样。
河湟谷地跟陇西高原相接,是距离帝国核心最近的军事要地。这片由湟水和黄河共同包夹而成的肥沃土地,湿润温暖,也是整个青海最有人烟气的好地方。
安山之乱爆发之后,长安之所以两度面临失陷,正因为吐蕃占据了这段河谷。当年文成公主入番和亲,同样也是先进入湟水河谷,然后才翻越日月山。
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”,日月山背后的青海(今称青海湖)跟河西走廊,被高耸入云的山势遮挡,气候比河湟谷地恶劣了不知多少,只能游牧。
切入广袤高原的湟水河谷,直面陇西高原,不可避免地成为吐蕃与大晏激烈争夺的明珠,吐蕃想要从这个方向走下高原,放眼整个青海,没有什么地方会比湟水河谷更加合适。
福兮祸所倚,日月山这头,更适宜农耕的肥沃谷地,一到夏天就容易滋生瘴疫。
当地人以酒驱寒,也以酒入药。酿造药酒三勒浆的原料,正是我要想办法买来的“药”。
大晏向来以粮食酝酿,滋味偏甘醇绵厚。用果子或植物酿造,是从西域传来的方子,河东乾和葡萄酒酿造的技术,习自高昌,三勒浆酒则源自波斯。
“三勒”者,庵摩勒、毗梨勒和诃梨勒。在胡人把这种酒传入长安之前,汉人的医者,只会拿三种草药煎水服用。
孙药圣的《千金翼方》里有过记载:“菴摩勒味苦,甘寒无毒,主风虚热气。”
庵摩勒的树叶细长,形似合昏花,青黄色的果实如同李子,核圆作六七棱,食之先苦后甘;毗梨勒味苦寒无毒,功用与菴摩勒相同。
西域胡人酿酒,主要用庵摩勒的花朵。它又叫“陀得花”,味甘性温无毒,浸酒服,主一切风血。此花长于西域,在中原的岭南也有一些,听说还是解蛊毒的良药。我不明白萧越人为什么在密信里指名要陀得花,庵摩勒的果实和叶子反而对他没那么重要。
鬼市在务本坊西门地下的溶洞,跟皇宫安上门斜角对望。无视宵禁令,越是风雨如晦的恶劣天气,越是喧聚热闹。夜半来,鸡鸣而散。
长安的子民们,都知晓这片大地深埋的秘密。
地下的长安,更像一座人与兽共存的城池。它没有万国来朝的宫殿那么恢弘壮丽,却别有一种令人沉醉的瑰艳诡魅,是诗人、剑客、浪子和流亡者的温柔乡。
来到这里的人,一个也不舍得离开。只要出得起钱,什么都有得卖。
鬼市没几个正经商贾,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三教九流,亦不乏皇榜上通缉的江洋大盗。阴阳生意破财消灾,杀人越货买通消息,更有甚者挖坟掘墓都敢应承。
想跟他们谈交易,要先找到靠谱的牙人引见,贸然擅闯只会有去无还。
我跟薛定方连跑数日,每次都作挥金如土状,买一堆奇奇怪怪用不着的东西,再大张旗鼓雇人搬上马车。三辆马车全塞得满当当,拉走以后找个城外偏僻的荒郊野地,往地上一丢完事儿。我一点也不心疼,反正花的是广平王的钱。
波斯富商的小公子,屈屈不才在下我,逐渐在鬼市攒下慷慨大方的好名声。每次出现,就会前呼后拥围上来一大群鬼市贩子,倾力兜售他们的“宝物”。
但我拿不准,到底有没有引起该关注的人在暗中另眼相看。
买了扔,扔完再买,广平王却沉着地要我稍安勿躁。说不急是假的,我等得起,萧越人那边等不起。他要是死了,我的仇还报个屁。
在我的好奇和雀跃,变成与日俱增的紧张焦虑之前,牙人处终于打听出眉目。手里囤货居奇的主家,是个名声可怕杀人如麻的家伙,名字叫护路那婆。
此人来历不明,个子魁伟奇高。有传言说,他是从贵族家里逃跑的昆仑奴。浑身皮肤被火刑烧烂,愈合后形如鬼魅,从不以真面目示人。
隔着孔雀羽纱,只看见影绰绰一团炭黑人形,身着华丽锦缎裁成的衣裳,端坐几乎不动。
我猜他可能连嗓子也烧毁了,从头到尾没开口吐露半个字。所有对话,都由金笼架上的白鹦鹉完成。
那鸟很神奇,能看懂主人所有的手势,也能领会微不可闻的喉音。精识辩慧,善于应答,口吐人言跟真人也没差。
跟鸟交流有个好处,它不像人心思那么复杂,行就是行,不行就不行。
坏处是,它说不行。
白鹦鹉每天不知要拒绝多少可怜人,傲娇地扭过头去剔毛,加钱也不为所动,我真想哭着给它磕一个管它叫大哥。
跟鸟谈崩了,护路那婆起身欲走。还没等我想好怎么换个法子再求,白鹦鹉张开翅膀从金笼架上腾起,在半空转了好几圈,扫得灰尘眯眼。
再张开眼时,鸟已经一头扎进我带来当谢礼的酒坛里,还剩一截长尾巴露在外面扑腾。
淹死他的鸟,我俩的小命也别想要,这都不是钱不钱的事。
薛定方全懵了,杵在那里像被雨淋坏掉的泥菩萨。我脑子都是麻的,一个旱地拔葱把鸟拔出来,湿淋淋地四目相瞪。
白鹦鹉羽毛稀湿,被酒液染成淡红,看上去直愣愣,突然梗着脖子大嚷:“酒!拿酒来!”
看来此鸟沾染了不少人的坏习气,嘴上说不行,身体又很诚实。
被它一通搅合,空气里酒香弥漫。
有道是物离乡贵,护路那婆对这些酒很感兴趣。我也算歪打正着,想着他不是在逃昆仑奴吗,大概很想念家乡风味,就把学调香时剩下的一点木香犀角拿来泡了酒,捎带着送来。
木香犀角是林邑土产,化外蛮荒之地常见,可以用来制作“洗瘴丹”,防诸瘴疠有奇效,在长安却不大有人知。
他让白鹦鹉问我:“酒从哪里来的?”
我想了想,说:“林邑国的刹利耶伽,是教我调香的师父。这些木香犀角,都是从余下香料里拣出,所剩不多。”
羽纱帘后沉默了半刻钟,他没有再问别的。
护路那婆让手下扔出来一长串清单,这场奇特的交易就算达成了。
捞偏门生意的人,通常在白道也很吃得开。但除非特殊情况,他们绝对不爱跟官府多打交道,所以不能用飞钱汇票。
护路那婆承诺能弄到我要求的上千斤陀得花,价格当然不便宜,要用绢万匹和珍贵的兽皮各三百张来换,外加两百坛木香犀角酒。
最后的要求是,交易当日,我的那个呆头鹅护卫不许跟着。
我嘴欠,多问一句为啥?
护路那婆陡然暴躁,白鹦鹉飞下来就要扇我个大嘴巴。
牙人皮笑肉不笑地拉上我赶紧走,“连小老儿都能瞧明白,您那随从十有八九是行伍出身,走路的身段步态,跟咱们小老百姓不一样。”
我心想那是,堂堂怀化大将军呢,难道闹着玩。
护路那婆爽快人,答应的事不含糊。交易的日子很快到了,地点选在城外三十里荒坡乱葬岗,一千斤的花跟一千斤生铁没区别,我要怎么扛。
鬼市的规矩是钱货两讫,出门各不相认。他们不会寻根究底我买这玩意干嘛,当然也没留下半个人手帮忙。
说好有钱能使鬼推磨,我绝望地蹲在麻袋包上,想要不先把坟头挨个挖一挖,能叫出几只鬼也比这强。
六神无主耗到天亮,果然小薛将军有良心,带十几个粗麻布衣打扮的兵卒找到乱葬岗,把麻包都运到奉安坊的一所空宅里存放。
药材好不容易凑买齐了,接下来得抓紧炼药。
那么多花,晒干也有几百斤,再加上别的药材,要大张旗鼓从长安运往前线是不可能的。万一在哪道关隘被拦截,萧越人一根毛都拿不到。
霍承鸣从太医署偷出来一本《秘藏膏丹丸散方剂》,让我照着参详。
每年春夏之交,地方上如果发生疫疾,朝廷会拨赐“平安丸”,一部分从驿递驰送军前,一部分由地方官员分施给平民。
药材不好运更难保存,通常用特殊的法子制成丸锭,“专治瘟疫痧瘴、痰壅气闭、咽痛喉痹、霍乱转筋,一切四时不正之气。”
这些药锭质地坚硬密实,不易霉腐变质,不仅可以长时间保持药性,也方便携带和储藏。内服外用时,取锭研磨成汁,以温酒合而吞,见效奇快。
医书里提到一种“玉枢丹”,由五倍子、山慈菇、千金子、红芽大戟和麝香等五味主药调和。根据薛定方描述的症状,霍承鸣大胆调整了配方,又往里加入朱砂和雄黄两味药,说你就按这个鼓捣吧,治不好也吃不死人。
奉安坊宅院里架起大锅,成日烟熏火燎药气熏天,天上的鸟都不愿往屋顶路过。
炉灶里的火猛烧三个昼夜,终于把成百上千斤药材炼化成粉末。再用合香的法子,在药粉里加蜂蜜和糯米浆,捏和出各种形状图案的药锭子。有寿桃、蝙蝠、八宝、葫芦和佛珠手串,装饰点翠编络,看上去跟日常佩戴把玩的香珠没两样。
河湟谷地有仇人王驾鹤,他是我非去不可的理由。已经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,广平王却要我耐下性子再等。
此去路途遥远,祸福难料,我也没把握一定能活着把药送到。这事瞒不了公主,实话实说比编造一个高明的谎言更方便。
李盈袖很惊讶,但比我想象中坚强,拉着我的手切切道,“他的性命就拜托你了,我的也是。”
我跟她说,“萧国公于我有救命之恩,我会不遗余力尽量把事办成。万一真回不来了……我有个小姐妹叫楚沅,在翰林院当差,这几日为唐随吉的事天天往凤阳阁跑,我怕节外生枝,不曾同她相见。如果有可能,求殿下保住随吉的性命,别让这对苦命人无果而终。”
李盈袖郑重应允,又问:“你自己呢?可有别的心愿未了,只要我能办到。”
实在想不出来,我摇头。
公主毕竟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,忍不住泪洒前襟,搞得像生离死别。
我怕我人还没走她就哭出病来,一时半会更动不了身,只好哄她,“没那么严重,去送药又不是送死。”
就算死在青海也不亏。我很看得开,除掉素盛儿和贾明观,已经多赚了一条命,剩下几个全是无本买卖。
李盈袖转过身解开衣裳,脱下一件前后系带的背甲,非要我穿上。那料子薄似云雾,轻软得若有若无,能透出肌肤。我拿在手里搓了搓,也不怎么保暖,不晓得穿来干嘛。
她说这叫“龙鳞甲”,用特殊药材喂养的蚕吐丝织成,比护心镜还厉害,不惧水火,可避刀枪。她要我从此刻起贴身穿戴,连睡觉也不许松开。
这么珍贵神奇的罕物,不用猜也知道是萧越人弄来给公主以防不测的。她舍得脱下相赠,足见心意拳拳。
千叮万嘱说尽,李盈袖舍不得我这个唯一的玩伴,我也放心不下她,然而没有更好的办法。
回想小半生,不曾亏欠过别人什么,唯独还欠李盈袖一个尚未完成的承诺——我答应等她病好,要带她亲眼见识真正的长安。
启程之前,我想了却这桩心事。就算最后没能全身而退,遗憾也少一点。
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里,蝼蚁如我,死不足惜。只有相处时日尚短的李盈袖,会真心实意为我死了感到伤心难过。我一点也不想跟她哥哥广平王扯上什么干系,但第一次觉得,有她这样的朋友也不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