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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
碎铁衣

凉亭赠扇过后,广平王往凤阳阁跑得更勤。连着三日,各种设宴巡乐,指名要我做点心,对私酿的几坛子酒赞不绝口。

什么事到了他身上,总是容易变得春风化雨。王爷身份贵重,到底让人有些忌惮,渐渐压服了非议的口声。

李玄微是朝中精通吃喝玩乐第一人,刁钻精贵得很,要伺候得顺心如意难上加难。经常突发奇想,尽是些旁人闻所未闻的新奇主意。天上飞的,水里游的,没有他不敢吃的。为一个心血来潮的点子,常弄得各宫司人仰马翻,也不一定能凑齐他要的东西。

不知他从何处听来,有一种在行军途中鼓捣出的美食,叫“障泥”,是用旧马鞍垫和箭壶做出来的。马鞍垫、箭壶等物,均用上等熊皮和鹿皮缝制,按说吃不死人,滋味要怎么烹制得可堪入口,就得大费周章。

公主醉翁之意不在酒,一心想撮合我跟广平王再续孽缘,凡有要求皆欣然应允,让我务必设法达成。我跑去尚食局,硬着头皮开口说广平王想啃马鞍,能不能给弄副干净点的,她们以为我疯了。

宫里没有怎么办呢,只能上宫外想辙。这差事介于违犯宫规和尚可通融的模糊地带中间,几处宫禁心照不宣网开一面,我拿着落了公主印的出宫准条,终于跑进了长安最繁华的街市。

受人之托忠人之事,第一桩就是把柳灼萝留下的东西,交给故人薛定方。

我从广平王口中打听到,薛定方将军来头不小,年纪轻轻已经封了正三品下怀化大将军。河东薛氏满门忠烈,他的两个哥哥都在战场阵亡,留此一根独苗,继续为朝廷浴血效命。

据说小薛将军这次在前线的表现也很可圈可点,可惜在一次伏击战中受了不轻的伤,乃父薛老将军拖着病体上奏,自称活不长了,想让儿子回来送终。朝廷体恤忠良,一道圣旨把薛定方招回长安尽孝。

如此青年才俊,至今尚未婚配——不过也快了。今日来得很不凑巧,赶上小薛将军在纳吉。

话说薛定方被匆匆调回京师后,腿上的伤已经治得没大碍。薛老将军放下心头大石,一时半会儿也病不死了,就急着张罗给小儿子娶亲,好赶在下回上战场之前,给薛家留下点儿香火。

良辰吉日,官媒氏带着一只大雁和吉帖上门,大红吉帖里封着女方的姓名、生辰八字,要由男方家的长辈带去祖庙占卜,求问八字是否相合,结亲是吉是凶。

他们骑马我用腿,等我从将军府跑到地方,占卜已经结束了。鞭炮响得隔好几条街都能听清,看样子老天对这桩姻缘没意见。

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火硝硫磺味,小薛将军的身影在喜庆烟雾里显得很落寞,脸上找不见半点要当新郎官的喜悦。像个任由摆布的木偶,麻木地遵循礼仪。

薛氏祖庙闲人免进,但我是从宫里来的,有腰牌为凭,没费多大功夫就被领到薛老将军跟前。

老人家很迷惑:“凤阳阁的使者?这……所为何来?”

“密讯不传于外,请小薛将军借一步说话。”

下人把我带去一间净室稍候,不多时,小薛将军独自推门而入。大伤初愈,神色颇憔悴,仍不失为一个英气勃勃的俊朗青年。

“在下薛定方,内贵人有何吩咐?”

我看出他伤在大腿行动不便,虚礼一概免去,拿出柳灼萝的荷包,开门见山说:“柳姐姐一入建陵,永不得出。她临去前有心愿未了,让我务必把此物亲自交到你手。”

一听柳灼萝的名字,方才还镇定自若的男人,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烈击中,高大的身影晃了晃,险些支撑不住。

“里面是什么?”

我见他从荷包里取出一只三寸来高的琉璃药瓶,眼角马上有泪光闪烁,难免好奇。

薛定方深吸一口气,略平复心情,打开瓶塞子给我看:“末将十六岁那年,第一次随长兄出征,迎战突厥。这是襄城的沙土——”(襄城: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)

泾阳之战后,突厥颉利可汗违背了渭水会盟定下的停战条约,进军侵扰河西,被我阿耶的守军击败。皇帝以此为借口,集结兵力十余万,分六路反击突厥。

当时的灵州大都督薛万彻——也就是薛定方的长兄,受命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,率三千骁骑从马邑(今山西朔县)出发,进屯恶阳岭,趁夜袭占襄城。

这一次孤军深入的恶战,长途奔袭以少胜多,打得颉利可汗把牙帐撤至碛口(内蒙古善丁呼拉尔),再往后节节退败,不得不到长安谢罪请降。

薛定方是初次远征,表现远不及久经沙场的长兄。但他毕竟活着回来了,带着对青梅竹马许下的诺言,生当复来归。

我恍然大悟,“原来你和她……你们……”

他的叹息已说明一切。

烽火连三月,锦书难托。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将要埋骨在陌生的异乡冻土之下,于是在药瓶里装了一撮被血浸透的泥沙,让信使带回长安交给柳灼萝。

二人自幼相识,彼此情深意浓,两家原有结亲之意。薛定方原想着,等自己再多打赢几场漂亮的胜仗,就请薛老将军做主,遣官媒氏向柳家提亲。

谁知天不遂人愿,两个哥哥相继阵亡,守丧服功就耽搁好些年。

柳灼萝被丧良心的花鸟使挑上了,再也没法等下去,带着那瓶沙土含恨入宫。

“世间凡俗女子,常爱允诺同生共死的誓言,她却不同。还说就算有一天,我在战场上丢了命也无妨。她会替我活下去,走遍我守过的每一寸河山,方能心中无憾。百年后万般做尘土,何处不是相逢。”

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“哦”一声,“可是你现在要娶别人了。”

他在这里封妻荫子,她关在陵宫枯守青灯。百年后,黄泉中,哪有脸相逢。

“多谢内贵人替灼萝跑这一趟,是末将糊涂,险些铸成大错,但愿亡羊补牢犹未晚。”

“你也不用这样。”我轻轻说,“我想她并不是要阻止你成亲的意思,柳姐姐根本不知道贵府今日纳吉,她……只盼你余生安好吧。”

“外寇未平,山河动荡难安,身为人臣应以守土为要。”薛定方看一眼外面,语气平静而坚决,“纵然父母之命,也不是不能违抗。”

说完深作一揖,转身要走。他连借口都想得这么深明大义,这门亲十有八九是结不成了,罪过罪过。

不过转念想,小薛将军早已心有所属,若稀里糊涂娶了今日生辰八字上的小姐,岂不是平白耽误另一位佳人的终身。我紧赶慢赶送来一只药瓶,硬生生拆散一对强扭的瓜。

“等等!”我叫住他,“前线折损惨重,连草药也告急,当真?”

他是武将,说话不爱绕弯子,立即肃容道:“前线军情不可与后宫互通消息,恕末将不便多言。”

我也没空解释那么多,拿广平王的折扇在他眼前晃晃,“事关重大,你自己掂量。”

薛定方显然认出这是谁的东西,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我片刻,终于开口:“把唐随吉押解回京,是萧国公的意思——让他带密信交给折扇的主人。先远离战场,才有活路以图后计。”

种种迹象表明,前线似乎别有隐情。

“战场上到底发生什么事?”

他去检查完门窗外是否有人,才寒着脸低声说:“军中有人通敌。折冲都尉帅王驾鹤,跟宰相的关系过于深厚,用兵极阴狠。同样一支军队,同样的处境和打法,在萧、唐二人麾下连连受挫,敌人仿佛早有准备。到了他手中,却又奇迹般地扳回几成局面。”

王驾鹤这名字不陌生,在我的复仇名单上,跟贾明观一路货色。他是这次战役的重要参将,事情就变得更复杂。

“所以王驾鹤是内奸?萧国公怎会姑息养奸,留他在外面祸害战局,反而把随吉执送回来。”

“我们没有切实的证据。当时我方接连失利,败得太蹊跷。结合各种蛛丝马迹,才怀疑军中早有内奸,否则解释不通。而且……”薛定方眉头深锁,徐徐说:“此人手握圣上密旨,权威可与主帅相抗,谁也动不了他。是他认定唐都监求胜心切,有骄兵轻战的嫌疑,萧国公只得顺水推舟,让他忍一时之辱戴罪回京。”

秘密圣旨、通敌叛国……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。

小皇帝才十岁,能下什么了不得的旨意给他拿着挟令众将?王驾鹤背后的靠山,恐怕不止宰相。

“王驾鹤气量狭小,指挥调度更是肆意妄为。”薛定方顿了顿,又说,“萧国公为救在下受了重伤,手下得力的七名悍将,有四个是宦官出身,立即被王驾鹤蓄意针对。打前锋让他们先上,危急之时全用来堵断后的窟窿,短短十日内先后阵亡。照这么下去,精兵早晚全部葬送。让唐都监回来是想保他的命,也是为了……”

他态度有些隐晦,似乎并无把握。

情况果然比想象中还要糟。我轻轻说出自己的猜测:“随吉是诱饵对不对?”

战场固然凶险,长安也不见得就安全。

如果他们的猜测都是真的,卖国贼高居庙堂,天子年幼不能摄政,整件事根本求告无门,还容易被反咬一口。萧越人只好兵行险着,明着把人丢回来,束住暗处敌人的手脚。当秘密随时有可能揭破,对方免不了要有动作,就会露出破绽。

“萧国公伤得很重?可有性命之忧?”这是替公主问的。

“我离开河州时,他的伤情已不容乐观。”薛定方咬牙道:“大战未定,王驾鹤竟纵容兵卒骚扰游牧,抢夺边民的金银和牛羊,不断惹起冲突。小部落施展报复,故意把染上疫症的牛羊掺杂其中。将士们吃了染病的牛羊,连营病倒,连军马也未能幸免。皮肉伤尚可医治,加上瘟疫就凶险未卜。我阵前的亲党故交,要么已经阵亡,要么还被迫困守在边镇,缺医少药苟延残喘……”

他脸上满是无地自容的惭愧,绷紧了嘴唇,并不为自己置身事外而庆幸。抛下同袍支调回京,原非所愿,他的心仍留在遥远的战场。

我要问的都问清楚了,还想再安慰几句,透窗的日影,已悄无声息在地上偏移数尺。这趟出宫,只能盘桓一个时辰,必须尽快赶回去复命。耽搁太久,怕会引人怀疑。

临走时薛定方以大礼拜别,我忙去扶他。在相搀时,用很低的声音说:“还有机会弥补,你要帮我。”

前线战士受伤病折磨,缺医少药是事实。他们眼下急需驰援,等朝廷从长计议完,黄花菜早凉到天边去了。

王驾鹤有猫腻,而他在皇宫里的靠山,不希望萧越人活着回来。 o4Cc36ZO4D/lLnEerrdpoqpGd2KKEuREGBquadtCzlRSKgBcTuGWAgHIAYA4X+L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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