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好慌。我一直觉得自己勉强算个女中豪杰,就是也没豪到去跟太监抢公主。
“一起离开皇宫?”我咽一下嗓子,“拐带私奔真的好吗?”
严肃的气氛瞬间破功,李盈袖抽动嘴角,自己也觉得这想法滑稽。笑容余下的涟漪,最终化成苦闷的惆怅。
“他们都说,这场仗很难获胜。万一河湟谷地真的失守,只有让我嫁给赤松赞普,才能保他不死。不管是输是赢,我都想去找他……按自己心意,去做一件真正想做的事。你放心,我不会把你带去吐蕃陪嫁……就说你在途中坠马而死,从此便得自由。阿纨要好好活着,替我去喝西域的酒,骑最烈的马,去看所有我看不到的风景。”
公主已经决定舍身报国了。在这之前,顺从本心去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,是对道貌岸然的皇权的嘲弄,也是在无法违抗的命运面前,最放肆的反抗。
我在震惊中沉默,眼前勾勒出一幅奇怪的画面:天苍苍,野茫茫,大雪满山没牛羊。我带公主共骑一匹跛脚马,身后丁零咣啷挂串药壶,像落草为寇干不成,转头去要饭。
李盈袖甚至不会骑马,却连我的往后余生都放在计划中,让我很感动。她要我活下去,那么即使有一天,她怀疑自己没有做过这些,也有人能替她证实,记得她曾经的勇敢。
“那你知道,逃出皇宫这么大的事,需要准备什么吗?”
我给她讲了我小时候一次轰轰烈烈的出逃。
王府的日子太煎熬。那次闹着让阿娘在书房吹笛,害她被李王妃踹得咯血,我就暗暗打算,一定要带阿娘走。破地方谁爱待谁待,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。
为实现这个艰难而宏伟的目标,我踌躇满志地筹谋了很久,自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。
大漠太荒凉,我想带她去看看诗画里的江南风光,去神都洛阳也行。首先得认路,从阿耶那满架子各种舆图里,把跟江南道有关的地形全部拓下,重新绘在纸上很厚一叠。
路上的干粮好准备,我烤了几十个馕私藏起来。马厩里有的是马,平时多去给我看上的那匹喂点豆饼,混个脸熟,临出发前时牵走即可。
衣服细软收拾出一大包,和搬家差不多。药也好办,阿娘病着时天天汤药不断,我多熬几碗,灌进牛皮酒囊里存着。路上有个头疼脑热就喝几口。
最麻烦的是盘缠。我长么大就没摸过几回钱,阿兄留下的银豆子早已花光。我们娘俩寒酸,首饰也没件像样的。怎么办呢,只得把忍痛把玉子弹棋偷带出去变卖掉,还有陆先生送的一套骑装和马鞍,我都没舍得穿——又东拼西凑出几十两。
万事俱备,豪杰创业未半而中道拌蒜。就在我摩拳擦掌准备脚底抹油时,一觉醒来,红艳如火的骑装整整齐齐放在床头。
这是陆先生赎回来的,他早就发现我在干什么,也没声张。
阿娘斥我胡闹,没收了我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。逃跑失败的代价有点高昂,我被关在卧房里,门从外面锁上。一日三餐由阿娘亲手送来,放下就走,再不跟我说一句话。
我不怕她生气,只怕她伤心,急得饭也吃不下,躺床上想饿死算了。反正都是囚禁,关在王府和关在房间有什么区别。
十天后,陆先生带一条刚烤好的鹿腿来看我。进了门就笑吟吟地揶揄:“你这两下子,别说走出交河城,就连王府的门也出不去。”
我撅起嘴瞪他,满脸写着不信。都怪他,把我无比严肃的抗争闹成一场笑话。
“三娘,起来吃点东西。不吃饱肚子,哪有力气瞎折腾。”
我忍无可忍,把气咣咣全撒他身上:“你也觉得我胡闹,你没看见他们怎么欺负阿娘?出去!别什么腥的膻的都往我房里带!”
再落魄我也是王府的小姐——那时我幼稚地以为,陆如慎纵有满腹才学,不过是个私塾先生,阿耶养着的众门客之一。他教我史书里页页写着,无论哪个朝代,读书人的同情和他们的义愤一样百无一用,隔岸观火,怎能体会我的痛苦。
他当然没被我骂走,平静的面孔像平常一样无动于衷。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,切下鹿肉放进口中咀嚼起来,边吃边说:“连一点腥膻都受不住,你还没有承担选择的能力,也没有准备好将来要面对什么。”
谁说受不住了。我赌气抓起滋滋冒油的鹿腿,大口咬下一块肉,真香。
边吃边跟他争辩,说得又急又快,“衣、食、钱、粮、药,这些我都想到了,怎么叫没准备好?人不可能提前预料所有事,只要迈出第一步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
“此去江南道,山长水远,要穿越多少州府你可清楚?过城关时遇上盘查,打算编什么谎话来圆?如何打点贿赂?你们没有过所文牒,你阿娘又是胡儿长相,一看便让人怀疑是私逃的乐伎。多少路匪拍花子,专门拐了胡姬贩去烟花地牟利。倘被贼人盯上,你有什么能耐自保?”
他说的这些,我确实欠考虑,讪讪地垂下眼睛。
陆先生用刀尖挑起一块肉,接着道:“今年关中久雨不停,大水成灾。洛阳附近瀍、谷二水涨溢,漂没千余户,溺死八百余人。水患后必有瘟疫,吴船的米运不到洛口仓,流民四起,则饿殍遍地。你只在书里读过‘易子相食’,可曾亲眼见过人间地狱是何模样?”
“路有饥妇人,抱子弃草边。”我回忆那些惨烈字句,仿佛噩梦里模糊的鬼影。知道是怎么回事,却没有任何真实切肤的感受。
陆先生切下第三块鹿肉,神情淡如出世老僧,“就连开元盛世,乡野饥馑也是寻常。在‘菜人’场,狗肉每斤五百钱,人肉只要一百钱。剖腹剜心,支解作脍,小儿肉滋味最美,售价也最高。更有把人头割下,用火烧熟而吮其脑者。”他乜眼打量我,“十几岁细皮嫩肉的女娃,估摸能值三百钱,要是卖到秦淮花船上,身价还能更高。”
鹿腿烤得极嫩,白骨灿灿,金黄外皮下的肉块还带着血丝。我再也咬不下口,“哇”地一声吐出来。
吐完了,陆先生倒碗清水给我漱口,又让丫鬟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素粥。
“你长这么大,真正的恶人一个也没见过。周旋在几个势利的仆人中间,受些冷眼怠慢,都觉得辛苦,才会幻想平民百姓的日子或许不错。带上几十两银子,去民间游玩一天,或许没有多难。这点微末小钱,包括你的马,身上的衣服,很快就会被骗走抢光。无财无势,来路不明的母女俩,身外之物早晚散尽,到时又靠什么谋生?三娘,你想得太简单,那不是你能过的日子,也不是你该去追求的未来。”
“那我要到什么时候,才能做好真正的准备?”
他想了想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等你那点小动作,能先瞒过我。”
这太强人所难了,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,我丧气地耷拉下脑袋。
“她不会走的。”沉默半晌,陆先生忽然轻轻开口,“我早就试过。”
我惊讶得忘了呼吸,不错眼珠盯着他的脸。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,只是摸摸我的头,温和笑道:“你啊……总是口口声声说,做王爷的女儿过得不如叫花子。真正的乞丐,是怎么为一个铜钱受尽屈辱,为填饱肚子咽下草根、树皮甚至泥土,你根本想象不到。”
隐约猜到什么,可我不敢继续探究,更不敢追问“你是否爱她”。他们大人之间的事,我总是无法理解。
从那以后,离家出走的心思渐淡,阿娘便不再关着我。每提起这场闹剧,她都忍不住笑,笑完就叹着气苦恼地念叨:“这孩子功课还是太轻松了,望先生严加管束才好。”
故事说完了,我拉过被子给公主盖上,“去追求一种从未见过的未来,要做好充足的准备。它可能更好,也可能更坏——并非多带些金银就能解决。你知道吗?在西北偏远的州郡,就算改朝换代,消息要过好几年才能传到那里。不是每个子民都像奏折里写的,对皇族心无二志。宫外是不同的世界,落单的公主不会得到保护和尊敬,当他们认出你,会拿你当成换取利益的筹码,甚至伤害你。”
李盈袖睫毛颤动,低下头,无声地笑笑。良久才说:“他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。那时我就知道……”
窗外有动静,她立刻闭口不言。其实只是麻雀飞过。
“事情远没有那么糟,他未必会输啊。”我躺在脚踏上舒展筋骨,悠悠地伸个懒腰:“如果打输了一场仗,就要押回来砍脑袋,你猜下次还有没有人主动请兵上阵?朝廷正是用人之际,你只管仔细调养,放宽心等消息。”
说着侧过脸,发现她呼吸安稳柔和,再次沉沉睡去。我只好笑笑,也跟着闭上眼睛。
隔日李盈袖精神见好,能吃下碧粳粥和面燕,凤阳阁上下终于松口气。
宫里人多口杂,哪有不透风的墙。小小侍读心怀不轨,怂恿公主离经叛道的传言越来越多。反正她每次病倒,服侍不周的罪过首当其冲要算我头上。
在或明或暗的政敌眼里,我的靠山是萧越人,奈何不了他还收拾不了我么。
整日大动炊火,五花八门的新花样让食医颇有非议,诟病我假公济私,不拿公主的身体当回事。闲暇时又常四处行走,藐视宫规,是仗着公主的宠爱放肆骄纵。
那天我要带着公主出去遛弯儿,又被人堵在大门口给拦了。
摄政王妃带她的侄外甥女李君怜入宫,见完小皇帝,跟三两命妇并几个硕果仅存的太嫔相约去湖边赏花烹茶。
摄政王膝下没闺女,也没有妹妹,找遍全族就只能扒拉出一个清秀可人的侄外甥女,勉强算年龄相仿。李君怜年方十二,比小皇帝还大两岁,按说已经不是随便让人看的年纪,巴巴儿地拉着她往宫里抛头露面,打的什么主意很好猜。
我跟李盈袖刚要出门,迎面撞上这群花枝招展的徐娘。还别说,自从老皇帝晏驾,活着颐养天年的太嫔们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,个顶个容光焕发。
摄政王妃按礼拜见过公主,一口气不歇开始发难,张嘴就是前线战况吃紧,宫禁更该加倍森严。又指着我斥责,“乱臣贼子的余孽,原是戴罪之身,公主一味纵容,竟惯得个奴婢比主子们还精贵。以后只在凤阳阁中走动便罢,不得到其他地方乱闯。澹台不破通敌叛国,谁知她是不是跟吐蕃人暗中有所勾结?”
好家伙,没凭没据一杆子把我打成密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