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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凤凰囚

五溪蛮族一战,奠定了萧越人在朝中的根基。带着夺回岭南四十多城的功勋,封卫国公,开府仪同三司。

从那以后,凡久攻不下的战役,都有他的身影。

都以为他率军讨伐南诏,能在三个月内速战速决,结果从腊月打到春分还没完。

这年雨水特别多,把大明宫泡在冰冷的水雾里,根基都浸软了似的,愈发飘摇无定。

捷报快马传到长安那日,缠绵数月的大雨终于停了。

云破日出,天地气象一新,是个好兆头。

主公众望所归,打了大胜仗。所有太监脸上都喜气洋洋,走路腰板也挺直三分。

皇帝老怀大畅,笙歌宴饮昼夜不歇。其实宫里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,大家不过借个由头聚一聚,互相说几句吉利话。

这么一折腾,良酝署就变得很忙。酿酒送酒的活儿,比平时多好几倍,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。真是阎王掐架,小鬼遭殃。

宫里上下传了个遍,南诏输得相当惨烈,完全是被吊着打。

阁逻凤为报私仇,奇袭云南郡,并一连攻取数十处州郡,是很严重的反叛,无异于分疆裂国。

大晏的讨逆檄文里,号称三十万大军南下,誓要踏平太和城,诚然夸张了点,只为吓唬他们。但十万大军是实打实的,真有。

这么兴师动众,主帅连棺材都带在身边,不赢委实说不过去。

行军半道上,南诏派人再度请和。这次态度比较真诚,大意是要不要跟吐蕃和亲,还是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,南诏跟这事没关系,就不掺合了。虽然吐蕃早已对南诏威逼利诱,但南诏仍然一心向大晏。吐蕃虎视眈眈,依据眼前情势,如果大军执意要进攻南诏,晏、南双方交战,吐蕃将坐收渔翁之利。

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,但萧越人不为所动,继续向洱海地区进发。不仅不允和,还扣留了南诏使臣。

这段是倒酒的时候听来的,我觉得此人可真难说话,睚眦必报脾气又大。

南诏连年战乱,耗得人马俱疲,很难应付这么来势汹汹的讨伐。见请和无用,也在认真着手向吐蕃求援。

萧越人日夜急行到姚州,包围了苍山洱海之间的南诏腹地后,计划用奇兵从苍山西坡突袭。

姚州首战,南诏军败退五十里,开局打得漂亮。

情势万分危急,阁逻凤一面守城,一面派人向赤松赞普求救。吐蕃大军正驻守在洱海北部,闻讯便急驰洱海之滨,与南诏军队联合。

然而探子打听来的消息称,狡猾的赤松并不尽力。只先派了一万兵力进驻惠历城(惠历:古彝语,大海之意),与太和城遥为声援。然后便按兵不动,观望事态发展。

不过他也没有真的啥事不干,就在那儿隔岸观火,而是悄悄向晏军侧翼靠拢,形成反包围。时不时虚张声势骚扰一下军营,进可攻退可守。

有吐蕃在身后伺机而动,难免投鼠忌器。

当时军中意见有很大分歧。随军判官是宰相素枕石的侄儿,年少喜功,认为南诏已丧胆,应乘胜追击。安插这么个内线,显然是为了给主帅添堵,顺便监视他的一言一行。往大了说,揪不住把柄就捏造点把柄也很容易。萧越人必须处处小心,但凡战况稍有不顺,朝中弹劾后果自负。

战场瞬息万变,只能凭主帅临机应对,动辄请旨定夺是不可能的。八百里加急传回去,还没等到回信,情况早不是那么回事了。

将在外,连圣旨都可以当没听见,萧越人压根懒得搭理他。

自古穷寇莫追,南诏依山靠海,地形太复杂,大军主力果断班师回姚州。

萧越人束军极严,三令五申,不许惊扰当地百姓。欺男霸女劫掠钱财者,一律斩首祭旗。凡有冲突,无论对错因果,军仗八十逃不掉。然后派人到处宣扬主帅的威德,招来不少当地兵民,使其归顺内附。做完这些便按兵不动,严令不可深入其腹地,以免中计。

在姚州扎营月余,他一面命士卒日夜赶造战船,做好从洱海渡水作战的准备,一面指挥军队兵分两路,从苍山西坡、北坡挺进。届时大军由水道向西进攻,三面夹击,可一举拿下太和城。

山里有瘴气,毒蛇猛兽出没,野地行军危险又辛苦,随时可能送命。留在营地造船这么重要的活儿,就交给了宰相的侄儿。姚州城内有吃有喝又安全,可以说很仁义了,谁也挑不出错。

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,萧越人率两路大军离开不久,某天晚上,阁罗凤突然派兵奇袭大晏水师。这支南诏的精锐部队,彻底捣毁造船厂,抢走全部船只。水师无力抵抗,节节败退却无处可躲,被驰援的吐蕃军出其不意抄断了后路,尸横遍野,溃不成军。

那场偷袭,导致晏军“流血成川,积尸壅水”。大侄子惨遭沉江,折损兵卒近两万。

我寻思,他可能一开始就没把胜算押在水师上。

南诏靠洱海,水上打仗本就驾轻就熟,晏军多是北方旱鸭子,临阵磨枪也够呛。大张旗鼓造船,估计是为了虚晃一枪。拿大侄子当诱饵,既能牵制吐蕃军,还能顺手拔掉眼中钉。

陆先生说的“用兵极狠”,原来是这么个狠法儿。

水师没有白白牺牲。从西、北两路进攻的步兵和轻骑,突破关隘天险,直逼太和城下。

此时的阁逻凤的兵力已丧失大半,仍在负隅顽抗。不抗不行,萧越人对敌俘剥面扒皮的名声太可怕,谁都不想落得如此下场。

南诏人擅用强弩和药箭,武器大多抹了毒,沾着就死。大寒都过了,万物回春,还是久攻无果。

两边就这么僵持住。南诏之战前后拖了快半年,时间大多耗在围城上。

困兽之斗不久矣,再铁桶似的围它两个月,破城指日可待。

偏这节骨眼上,长安传来消息,公主为战祈福,在雨中久跪,染风寒不起。

真正的决战是次年春天。

萧越人没再耽搁,发狠挖渠引海水灌城,致使城中水深数尺,汪洋肆溢。后来城仓粮尽,耗子、鸟雀、虫子全被吃光。人都缺吃的,军马也饿得奄奄一息。叛军开始掏土墙的碎麦秸,淘洗马粪中残余的草屑喂马。

太和城饿殍遍地,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,惨不忍睹。

吐蕃见势不对,撤军快得一骑绝尘。

万幸阁逻凤当初没接受“赞普钟”的赐封,还留有转圜余地。他们的先王果然有先见之明,早看透了吐蕃人不仗义,是靠不住的。没打仗前亲兄热弟,拱起火来跑得没影。

再耗下去,满城人畜都得死光。

南诏王阁逻凤解衣袒腹,手托当年天子御赐封王的金印紫绶,开城跪迎受降。

漫长的苦战终于结束,晏军也已经筋疲力尽。

萧越人没为难阁逻凤,也不曾凌虐战俘和平民。吐蕃背信弃义,正是归拢人心的好时机。

战报一封接一封飞往长安,牵动朝廷上下的心。

破城首日,主帅下令拨出部分军粮,赈济城中饥民,以老弱妇孺为先;破城次日,萧越人在南诏先王立下的那块“南诏德化碑”前,当着阁逻凤的面,痛斥云南太守张虔陀的罪状,并亲手斩杀之。这厮当面调戏阁逻凤的王妃,又诬告其谋反,是挑起战祸的始作俑者。

攻打云南前,阁罗凤曾派专使远赴长安,向皇帝控诉张虔陀的罪行,可惜皇帝听信宰相的曲辩,完全不予理会。

如今血溅石碑,一段公案就此了结,前尘仇怨尽勾销。

刚打赢胜仗,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在敌人面前,斩杀大晏的官员。大侄子要还活着,肯定拼死阻挠,现在没人敢置喙。萧越人乃军中最高统帅,生杀予夺皆可先斩后奏,等皇帝知道也晚了。

光打巴掌不给甜枣,议和条件不好谈——张虔陀就是那颗枣儿。

德化碑上共纂刻三千八百余字,都是南诏先王对大晏所诉的衷肠。现在看,无疑是极有政治远见的举动,起码保住一城百姓免受屠戮。

据说阁逻凤感动不已,当即扶碑痛哭谢罪。甭管真的还是演的,一方肯递来梯子,另一方愿顺坡下驴,是重修旧好的开端。

再一日,萧越人以全胜之军,为南诏将士裹尸收殓,称“祭而葬之,以存恩旧”。

阁逻凤投桃报李,也在城北挖出一个边长五里的大坑,建成一座“大晏天宝战士冢”,将晏军阵亡将士的遗骸下葬。祝祭时说:“生虽祸之始,死乃怨之终,岂顾前非而亡大礼。”

打仗总要付出代价,输了得认。

这次的归顺口说无凭,隔三差五造反谁也受不了。怎么保证阁逻凤再不生异心?大晏罢兵修和的条件没得商量,定要阁逻凤献上王世子,远赴长安“游学”。

大晏开国至今,有两百三十余年了。帝京定都长安,威仪令四海称臣,万邦来朝。疆域之辽阔,盛世之昌鼎,历朝历代无出其右。

天下承平日久,与诸国往来繁密。长安是中原第一等的风流繁华地,富贵温柔乡。番邦的王公贵族、商贾游侠络绎不绝,游历或久居都很寻常。大晏的律法、典制、丝绸、茶酒、香料……也因此广为流传,被争相模仿。

乍听好事一桩,其实没那么简单。

王世子是南诏未来的储君,跟云南王普通的儿子有云泥之别。去国离乡进了大晏皇宫,不为做客,而是以身为质。

质子的处境复杂微妙,跟公主和亲差不多。面临怎样的境遇,只取决于两国的政治关系和睦与否。结局无非两种,要么被以礼相待,甚至封官授职,尚有机会重返故国;一旦两国交恶,则饱受屈辱,为鱼肉任由宰割,终身飘零乃至客死异乡。

萧越人这手算盘打得响脆刮辣,向南诏讨要王世子为质,困在大晏的金玉囚笼中,年复一年消磨掉雄心壮志,多年后还回去也成了废人。万一关久了关出感情,或纯粹震慑于天朝的国力强盛,也不会轻易生起逆反之心。

老皇帝认为此法可行,笑眯眯准奏,可见都不是什么厚道人。

王族后裔,就这么成了当铺里抵押的物件,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。再光鲜尊贵,都要被挑剔成“虫吃鼠咬,光板无毛”。如果背叛可以带来足够的利益,质子就会像一件不值钱的物件一样被抛弃。

话虽如此,有哪个做父亲的,甘心把自己的宝贝儿子送到千里之外,生死拿捏在旁人手里?又有哪个王亲贵族,乐意去当人质呢?

南诏最大的问题是,还没册立王世子。

阁逻凤年过半百,膝下育有三子一女。长公主尹春迟和二王子尹鹤拓是孪生姐弟,乃早逝的先王后所生。再娶的新王后,也就是被云南太守调戏过那位,又接连生下两位王子,阁诚节和阁子崇。到底立长还是立幼,谁琢磨谁头疼。

那会儿南诏忙着跟大晏开战,把此事搁置到如今。送哪位王子去长安为质,成了迫在眉睫要解决的麻烦。

世子人选悬而未决,萧越人不得不在南诏又盘桓月余。 X20T54+0ZXM1UjZ3YCmGgNdh3fTcvnq2ygf0VhD7UJKp2ET9kdS8TzdDmBWtFOI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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