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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章
女醉侯

“殿下会一年又一年地活下去,看遍世间美好之物——臣以性命起誓。”

如履薄冰地呵护着,公主的病还是每况愈下。袅袅聘婷十三余,大好青春年华,整日与汤药为伴。

他们做过的每一件事,他带给她的每样东西,都被李盈袖悉心录于纸上。

关于长生的承诺,沉重而缥缈。

凡人如何决定生老病死,就连天子孜孜以求的不老传说,也不过是痴心妄想的黄粱梦罢了。

李盈袖说得有些疲倦,把头靠在我肩上,“宫里人人都怕他,觉得他心狠手辣……”

我心想难道不是吗,忍住了没吱声,憋出短促的咳嗽。

她没察觉,徐徐缓口气,依然含着笑,一字一句地慢慢追忆:“才不是,他是天底下对我最好最好的人。”

吐蕃入侵勃律国那年冬天,李盈袖贪看雪景,不慎沾染风寒。

普通的寒症,发烧流涕多捂几回汗也就好了,她不行。这一病来势汹汹,几次被痰堵住喉咙无法呼吸,要不是有宫人不错眼珠地照看,险些要出大事。

太医们想尽办法,都说这次恐怕救不回来。老医正婉转地提议皇帝,不如赶紧备下吉服、棺木,用不上就当冲喜。

凤阳阁里哭声一片,其中没有萧越人。

他远赴黔中道,只用两天时间,就从两千里外的灵溪郡亲自带回一位异人。途中片刻未歇,骏马跑死三匹。

那个纱巾遮面,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苗疆老妪叫“迷婆”。浑身包裹得寸肤不露,唯袖口探出半截手指,尖甲足有六七寸长。她自称大楚巫的后人,能通幽冥鬼神。

大晏向来巫、医不分家,到这份上,旁门左道也只能豁出去一试。

楚巫看过公主,摇头道,药石罔效——办法也不是没有,却极难办到。

苗疆人擅用毒蛊,很多技法代代相承,密不外传。李盈袖昏迷多日,并不清楚在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施术的过程,至今仍被宫里老人津津乐道,越传越玄乎。

巫医的法子邪门得很,好像叫什么“解阴索”。另有一大串名字奇怪,连《本草》里也找不出的草药,熏得帐内白茫茫。

法堂正中,竖立一根雕刻人面蛇身的法棍。再用二尺四寸桃木板,丹砂绘蛇符,化火吞之,可神变万物。迷婆要的东西都备齐了,她却迟迟不肯动作,称还缺一味药引“蛇娘神”。

蛇娘神就是白花蛇,生于林莽深处,蛇身遍布斑斓的三角花纹,尖牙宛如倒钩悬刺,咬人五步必死。

再稀罕的蛇,举国之力也不是找不出来。难却难在,公主半只脚已踏进鬼门关,断然承受不住猛烈的以毒攻毒。

迷婆给出法子,要取身长至少四尺的雌白花蛇,先把人给咬了,再取此人的血来用。以身试毒的药人,相当于滤炼蛇毒的容器,事后能不能活看造化。

皇帝大手一挥,这个好办,刑狱里死囚多的是。

迷婆听了直摇头,说这办法阴毒,是以命换命。中蛇毒之人痛苦万分,反复煎熬则心中必生怨恨,血已失洁净,会惹蛇神震怒。逼令其强行施为,效果将适得其反。

上哪里去找甘愿舍身的冤大头?无事时动辄高呼“万死不辞”的忠仆,个个闷不啃声。

真要判个斩首,心一横眼一闭也就过去了。如此残忍的死法,比酷吏最惨无人道的酷刑还可怕,光听听也不寒而栗。

赏赐加到黄金万两,也没人敢赚这没命花的钱。

我又猜中了,萧越人挺身而出,愿以性命换公主安康。

他喝下几大碗乌黑浓稠的苗药,再以药汤浸浴护住心脉,然后露出左手腕,令蛇牙噬咬之。

蛇毒游遍全身,整条手臂瞬间由青变紫。血脉里的青黑色,像疯长的毒藤肆意蔓延,攀援到颈侧,最终布满半边脸颊,交织成诡异的刺黥。

要等毒性跟药性相融合,不能马上取血,也不能马上医治药人。迷婆用刍草扎成人形,对着那人偶进行神秘的巫祝仪式,留下一句,再等。

等多久,不知道。

向晚时分,他痛楚难当,再也无法忍受,竟挣断缚住手足的绳索,踉跄扑入雪地。骇人的场景,惊散了守在院中的宫人。有几个吓得浑身瘫软,爬也爬不动,捂着嘴瑟缩不敢出声。

周身毒血如烈焰焚身,把肌肤烧得滚烫,在积雪上融出深深浅浅的坑洼。没人见过他这么狼狈不堪的模样,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。剧烈的翻滚挣扎搅起雪沫,碎琼飞溅。担心公主害怕,他甚至不曾发出哀嚎。

压抑的静默,无疑更揪心。

其实李盈袖人事不省,根本什么也听不见,这些都是后来才从萧越人的近侍口中问出来的。

她说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梦里投身入水,泅渡冰凉河川。潮水寂静汹涌,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,要把她溺毙在深不见底的冥黑里。

忽而传来遥远的铃鼓和诵经声。分辨不出是什么经文,非佛非道,音韵空灵缠绵,十分催人肺腑。时缓时急,不停召唤、牵引她的离魂。

“后来呢?”我呆呆听到此处,莫名揪心,拉住她的手。

“后来……我迷迷糊糊看见一头雄鹿,头角峥嵘如龙首,浑身皮毛雪白,金灿灿的蹄子,比壁画上佛祖的坐骑还好看……”

那鹿分开波涛,驮着她渡往彼岸。

苦熬至月影东来,迷婆用指甲划破两枚蛇牙留下的孔洞,开始做法引血。据说接了好久都是黑血,直到第四碗才转为鲜红。

也是命不该绝。李盈袖出生时,取过胎发制成胎毛笔。共两支,其一随睿真皇后陪葬入陵,以全孝心,皇宫里只剩最后一支。蘸血为墨,再化入朱砂、金粉,拿这笔在公主周身书写咒纹。

密密麻麻,每一处都不可遗漏,包括私处、眼皮、足心和耳朵。血纹绝非汉字,亦非梵文。或如莲花盛放,或如蛇盘狂舞,散发奇异的腥香。

她神志逐渐清醒,依稀看见一个佝偻老妪的背影,面向北方念诵咒语,“存吾身,化吾身,南蛇腹里去藏身……”

后面就无从记诵。

李盈袖再醒来已是五天后。身上血字尽皆洗去,神秘的苗疆迷婆也不见踪影。密室法坛更像从未存在,宫人对这场离奇的巫祝讳莫如深,轻易不敢开口谈论。

发生过的不可抹杀。萧越人中蛇毒至深,兼失血过多,仍处在昏迷中。

迷婆留下药方,称能不能活看天意。

他命硬,否则怎会有往后的无限风光。熬过这一劫,宫里人尽皆知,萧国公是寿光公主的舍命恩人,对皇家忠诚日月可表,得到怎样隆重的圣眷都理所应当。

“要是他真的为救我死了,那我……我也……”她有点羞赧,也带着心有余悸。我猜她原本想说“我也活不成了”,可是说不出口。

“嘘!好了,都过去了。”这话不能说,也没人敢听。

我轻声制止她,对公主和宦官之间的情分已经大致了然。念头一转,顿生无限凄怆。

有人幸运,就会有人倒霉。

那年冬,吐蕃将勃律裂国为二,能征善战的萧越人却身中奇毒,病倒深宫生死未卜。披挂上阵的宿命,无论如何也会落在阿耶头上,老皇帝硬逼他仓促起兵,背叛好友乞力徐。

如果出战的不是阿耶,说不定就不会有假圣旨,赤岭之盟也不会破灭得毫无余地,进而给澹台氏扣下通敌叛国的灭门之罪。

或许真有心意相通这回事,李盈袖靠在我肩头,就知道我在想什么,低低说,“当年的事,是父皇做得不对……也怪我病得不是时候。”

“跟你没关系,我们这种人家,迟早要卷进这些事里面。你以后也不要再提了,只管保重身体。心思那么重,病哪儿好得起来。”

“阿纨……”她忽然抬头盈盈地望着我,目光真挚澄澈:“你们都对我那么好,有你在身边,我有话也能说出来,比憋在心里舒服。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楚委屈,将来都会得到补偿。”

李盈袖的天真令人不忍苛责。

我苦笑,“世上的恩怨,要是都能用善恶到头终有报来平息,就简单多了。”

“如果上天不补偿你,我来。我是公主嘛,天之子的女儿。”

呵,补偿。不用了,我想要的只有血债血偿。

公主谈兴正浓,怎么也不肯再睡,我只好陪着。炉火上温一盅银耳羹,放了点醪糟醅子温补气血,漫出温醉的甜香。

“你一定酿过很多好酒。”她就着我的手喝下小半碗,似在回味其中淡到几近于无的酒气,向往地问:“酩酊大醉是什么滋味?”

“大醉?”我记忆里一片空白,“说不上来……我也没醉过。良酝署好酒虽多,也轮不着给我们这些奴婢喝。”

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。

“边关的将士,都是海量。喝醉了,能看见家中妻儿老小,长安的月和洛阳的花……诗书里也说,这东西能让古来圣贤皆寂寞。可我从来没喝过。”她压低声音柔柔地说:“道观也有素酒,供奉三清时,拿杯沿儿沾一沾唇罢了。长年累月喝那么多药,舌头早就泡得尝不出滋味。”

“茶酒各有千秋,偶尔浅酌几杯不妨事。”我宽慰她,“西域胡人都爱喝三勒浆,宫里没有这个,以后我偷偷酿给你喝。”

李盈袖面露喜色,“真的?”

“真的啊。等你病好了,我带你骑马,再灌上几囊好酒解渴。在大漠豪饮,酒碗底会有沙子,酒里也能照见最美的月亮。”

“那我定要封你个‘女醉侯’,古往今来,绝无仅有。”

我忍不住扑哧笑出来,她也跟着笑。

自从萧越人去了河湟谷地,我们还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。

忽然她收住笑声,仿佛下定很大的决心,说:“阿纨,我们逃跑吧。”

“……什么?”我以为自己听错,手一晃,碗里的醪糟汤洒出来。

“你不是一直想回西域吗?”她期待地拉住我的袖口,“你和我一起,我们离开皇宫。” z8m3bHc/7QyDgSPnDznFG3dRDDM0YeftAFsiPIUwaBBHcnI/TQnmq/cBc1gtpAl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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