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越人整好衣冠,叉手拜见公主,从怀中取出一只玲珑绣鞋。
寒峭的早春,少年清秀白皙,眼睛极亮。黄昏夕阳如血,给动人的面孔镀上一层柔艳薄光。他称此物乃路边偶然拾得,见鞋底有凤纹小字,知是凤阳阁里丢失的东西,正打算原物送回,就被这几人缠上了。
李盈袖认出自己的鞋,旋即掩口而笑,“鞋子哪有单偷一只的?”
另一个侍卫不服,“他不过是个太监!”
此话一出,萧越人脸上立刻变色。
侍卫接着强辩:“下贱奴才,偷鸡摸狗也寻常,公主何以这样偏袒?既是捡的,为什么刚才咱们几个要看,死活不肯拿出来?可见心里有鬼!”
公主听完,哼一声道:“太监就一定会偷东西?辅国公也是宦官,我还得叫声阿翁呢,也没见父皇怀疑他盗窃宫中珍宝,几时轮到旁人信口开河。你们几个,想想该怎么领罚。想不出,就站在这里面湖思过吧!”
说罢,边穿上鞋边对萧越人点头道,“你,跟我来。”
萧越人不再看那几个家伙,跟着李盈袖闷头就走。琉璃瓦、红玉墀、汉白栏杆过几重,终于忍不住问:“殿下要去哪儿?”
李盈袖绷不住,停下步子嗫嚅着承认:“我……不认识路了。”
他轻笑道:“那臣送殿下回去。”
她眨眼望他,“脚疼,走不动。”
说着提起裙子,露出被泥巴染污的鞋袜。萧越人低下头看,不知为何,脸忽然红了一霎——也许是晚霞的缘故。
流云迤逦,拖开斑斓的光和影。
他没再说什么,弯下腰,小心翼翼背起她。少年的背脊还有些单薄,可是干燥温暖,有好闻的青草和皮革味道。这是她从未见识过的,跟宫女们身上阴柔的脂粉气很不同。
他走得很慢,很稳,生怕颠着她。回到凤阳阁时,小小的金枝玉叶,早已伏在背上睡着了。
临分别前,李盈袖从阿嬷怀里挣出来,笑吟吟拉住他的袖子,“你还会再来陪我玩吗?”
见他迟迟不应声,她便不肯撒手。童年寂寞,身边日日围绕的,除了宫女、阿嬷就是太医,其他的小太监,连抬起头看她一眼都不敢。孤单的公主,迫切需要找到一个玩伴。
到底拗不过,万般无奈下他点了头。
又过了很久,久到她以为他已经忘记这个约定,他却突然出现在凤阳阁门外。青色的身影远远朝这边招手,很小心不让其他人察觉。
李盈袖看见他,还来不及高兴就吓了一跳。小太监头上有伤,鲜血半凝还没止住——方知是那几个朱衣侍卫事后报复,埋伏在宫道旁拿石头砸的。
“哎呀……快捂上!”
没等他拒绝,她掏出细软洁白的手绢,要给他按住伤口。可是怎么垫脚也够不着,急得连蹦好几下。隔些日子不见,他长了个子,比印象中高出许多。
萧越人只好蹲下身,由她把帕子捂在额角。李盈袖拉起他的手要往里跑,“医官还在,让他们给你包扎。”
他劝住她,这次无论如何不肯相从,“一点小伤,殿下不必费心。叫人瞧见,会责备臣多事。”
“你有没有打回去?”
他仍摇头,“朱衣九侍个个姓李,都是侯爵之子。不让他们砸这一下,还会有下次,事情就没完没了。”
“那就让崔翁狠狠责罚他们。”她接着出主意,“我遇上不开心的事,都会告诉父皇。”
萧越人默然一阵,低道:“阿翁常说,宫中口角纷争,跟真正的战场相比,不值一提。如果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,根本不配出现他面前。”
公主和太监,保护自己的方式注定有很大区别。
他拿出一个裹在布里的木雕,轻轻放在她手里,“这是漳州郡的布袋木偶,从宫外带进来,给殿下解闷。”
李盈袖说到高兴处,从床头的深柜里拿出匣子,把珍藏多年的宝贝拿给我看。
木偶有些旧了,收存得很好,雕刻精细不失浑朴。那是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,乌黑的双环髻上垂落两根艳红结绳,脚上穿莺梭绣鞋。
跟泉州提线木偶和扬州杖头木偶不同,布袋偶在演傀儡戏时,可以直接套在手上,用手指来操纵动作。不仅能移动跳跃,歌舞、饮酒和吹笙萧也不在话下。
她低头凝望木偶,眉目安详甜美,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。湖畔初见,东风拂面,带来菖蒲和相思木的清香。
下次又会是什么呢?她开始默默盼望。
萧越人答应再来看她,给她带新奇有趣的小玩意,可是却没有来。
一直等着,很久很久,他再也没出现。
后来听宫人们说,他跟崔阿翁远征辽西去了。那么多干儿子,一共也没带几个。当然,能活着回来的恐怕更少。
战争带走了唯一的玩伴。虽然还很年幼,她也已经明白,父皇的江山为重。
自那以后,便改了到处乱跑的习惯。隔三差五地病着,寒暖稍有变化,沉疴反复缠绵。
只好乖乖坐在书案前,听谢尚仪讲学,比傀儡偶还要安静。书里有遥远的铁马金戈,苍茫大地。她读得很仔细,生怕漏掉字里行间关于战争的点滴。
久而久之,女官们交口赞扬,寿光公主有巾帼之志,聪慧无双。
每到黄昏降临,她会让宫女打开窗,不在乎凉风吹淡了炉内熏香,只想再看一眼晚霞。
那场仗打了很久,两年?也许。
是阔别后的第三个春天,李盈袖才得重见故人。长得更高大了,眉目还如旧,棱角愈加分明。
原来他早就活着回来。受过很重的伤,被一柄长缨枪透体而过,差点把命丢在辽西。见识过真正的战场,却并没拿到什么耀眼的功勋,只是调任到圣眷正浓的素贵妃宫里,依旧当个扫洒门庭的小太监。
素盛儿御下严苛,动辄得咎,宫人挨骂受罚是常事。镇日不得闲,也没机会再溜出去见公主。更何况一去经年,战无寸功,他自觉无颜。崔朝恩胜利的荣光,还沐泽不到小小的马前卒身上。
在旁人眼中,也是求之不得的好差事。悉心巴结,来日还有升迁。
但他不知怎么得罪了那位宠妃,罚下一百棍杖,铜皮铁骨也要打成泥。
向来柔顺忍让的李盈袖,再次行使公主的权威,硬是从贵妃手里把犯了错的小太监讨要过来,保住他一条命。
萧越人一息尚存,倔强如故。揩掉嘴角细细的血丝,在病床上勉强叩首道:“臣残缺之躯,不值殿下如此垂怜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她说,“从生下来那天起,他们都知道我活不长。这样朝不保夕的身子,跟残废有什么区别?”
见他久久答不上来,她又问,“我的东西,你是不是弄丢了?”
“臣不敢。”他从衣襟里拿出那块手绢,动作却有迟疑,“殿下恕罪,臣不小心把它……”
她垂目望去,细白绢纱洗得很干净。抖开来看,当中一道寸余长的破口,明显是被利器贯穿。锋刃削断经纬,触目惊心。
他一直贴身收存,否则也不会被敌人的箭矢连同皮肉刺破。
她觉得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,从那天起,彼此命运就以奇妙的方式紧密相连。
萧越人留在凤阳阁,养好了棍伤,从普通的无品通侍,提拔成七品少监,月俸四两银。
战事仍频。泛黄的故纸堆,把血腥描写得那样平静,李盈袖也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。
“你还去吗?”明知不会得到想听的答案,她还是忍不住问。
“当然。”
见她难过,他又说:“如果臣不去,或许可以在宫中陪伴殿下,过一阵无忧无虑的日子。但那不会太长——殿下可还记得昨日傀儡戏中,金城公主出塞的故事?能决定公主未来的人,并非只有圣上。”
皇权的宠爱都是无根浮萍,今儿飘到东,明儿荡到西,哪怕有血缘也不一定长保富贵太平。
李盈袖果然吓一跳。她还小,想不出太遥远的将来,只会懵懂摇头,“我阿祖可舍不得。”
“沈阁老是文臣,用满腹才学讲道理,有时候不如刀剑管用。”
“打仗要很久,也太危险。”她天真地提议,“留下来,我让你做太监的首领,还可以把你引荐到御前,父皇最听我的话。”
他蹲下身看她的眼睛,笑着说:“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
昔日任人欺凌的少年已长大,身体里的另一颗心也跟着一起成长,那颗心的名字叫“野心”。
凛凛边风急,萧萧征马烦。
书里冷硬的字句,读来眼皮发涩,撞在心口生疼。她不敢细看,又舍不得掩卷。
时值炎夏,万里之遥的边塞,却是“天寒山路石断裂”,军帐上积雪终日不化。他那里一定非常冷,铁甲寒衣涉冰河,怎生消受。
她闭上眼睛,把自己放进脑海中勾勒的画卷,与他并肩眺望另一种苍凉风景,那是她此生也不能抵达的地方。
凭借出生入死的功劳,萧越人通过了崔朝恩的考验,也当上了凤阳阁的首领太监,升到从五品。真正的转机,却是在崔朝恩殉国后。
时机成熟,李盈袖把他应对五溪蛮族的策论上呈父皇御览,皇帝开始注意到这个年轻宦官。在崔朝恩留下的众多接班人中,他实在已经韬光养晦足够久。
蛮族头领的首级,沿途一路传送回长安,用以威慑天下,也奠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。论功行赏,升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。
大晏的平叛之路,成就了宦官的青云坦途。
没多久,南方叛乱又起。
安南将领梅叔鸾,纠集暴民攻破交州都护府宋平(今越南河内),还自称“黑帝”,扬言拥兵四十余万。
皇帝暴怒,誓要剿灭叛党。萧越人这把宝剑再度出鞘,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。
仗肯定要打,兵马却没法多给。满朝文武达成共识,谁也不放心把几十万重兵全交到一个太监手里,带去崇山峻岭蛮荒之地。
他只说,打仗也不是人多就一定管用。要不来人马,他就要钱。只带了五万人和大量钱财,孤军深入敌腹。
宦官之身,不是作为监军,而是正儿八经的统帅,在萧越人这一辈的太监里还没有过。崔朝恩所开的先例,由他的干儿子继承并沿袭。
我跟阿耶学沙盘布阵的时候,也分析过宋平战役,当时就赞叹,实乃神来之笔。能想出这种办法,必是人精中的人精。
安南平暴有两大难,闻名天下的大晏精兵,会遭遇水土不服的困境;骑兵对丛林作战几乎毫无用处,很容易打成游击战,拖得越久胜算越低。
萧越人决定用银子就地招募兵丁,花钱买命,很快汇集十万人。这支临时组成的军队,对当地气候、地形非常熟悉。不是亲兵,死了也不可惜。朝廷给的五万人里,步兵和神射手只占不到两万,剩下的全部用来保证粮草、军备供应。
他在舆图上反复推演,沿当年汉朝马援的路线,沿海而进,随山开道。经过曲折迂回的行军,出人意料地直抵敌军大营。
这是一场没什么悬念的短兵相接。
梅叔鸾当场被斩首阵前,叛军血流成河,尸骨堆积成山。萧越人下令,“封尸为京观而还”,每一颗脑袋都是军功。血手人屠的名声,就是这么来的。
他不再需要李盈袖的保护,反而成了公主最有力的靠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