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水难救近火,还得看人脸色吃饭。几次三番跟大厨房斗智斗勇,管事不胜其烦,勉强挑几筐老葱烂叶子打发。即便有些剩余,也不尽如人意。
阿娘安慰我,王府的厨房不会有下等货色,挑剩下的也比外头买的强。
但有什么意义呢。拘在看似堂皇的笼子里,成日跟势利眼切磋人情厚薄,就只为三餐果腹?外面的世界或许更好,或许更糟,总归是自己选的,吃糠咽菜也甘愿。
我尚年幼,想不出人还可以怎么活,只知道,不想活成阿娘这样,就不能轻易向另一个人痴许终生。
阿兄入宫第二年的生辰,广平王特意启奏圣上,恩准他回乡省亲。
阖家大张旗鼓迎接,房舍花园火速修葺——连阿娘院里的小厨房也没放过。涂墙铺瓦换窗纸,太过簇新,反而衬得烟火熏黑的梁柱更加年久失修,一眼就能看出别扭。
府里摆筵席,礼物堆得与桌面齐平。我拿不出钱置办贺礼,只好端几碟亲手做的春饼送给阿兄品尝。阿兄吃过,当众赞不绝口,又敬给阿耶。我的手艺顿时声名鹊起,搭私灶的事就算过了明路。
阿兄只能在家待一个昼夜,次日便要启程赶回长安。临行前,送给我一盒弹棋,十二枚棋子为青、白冷暖玉所造。另有一小袋银豆子,当做斗棋的筹码,摸约三十几两。
他说人在宫里,饮食穿戴都是皇家所供,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。阿兄处事向来周全,送妹妹几样玩耍之物天经地义,不怕人嚼舌。
那三十几两碎银,不啻雪中送炭。跟阿娘省着用,花了足足三年。
手头宽松些,便有余地多做尝试。跟做点心相比,我更爱酿酒,颇攒出几分心得,什么酴醾酒、榴花酒、兰英酒都不在话下。
下人一开始笑话我自贬身份,怎么也是王府的小姐,居然不顾脸面去干这种粗活。后来我的酒越酿越好,府里设小宴,免不了差人讨几坛子佳酿。那些丫鬟更是打着李王妃的名号,直接吆五喝六使唤我。
阿娘脾气和顺,总是陪着笑先应承,回头再劝我置办出来。多留一份人情,再去大厨房取份例的食材,不至太受刁难。
我起初十分不愿,抱起酒坛要往地上砸,“平日受他们的气还不够?有本事自己酿去!”
阿娘看着我闹,依旧心平气和地说:“这些只是雕虫小技,算不上本事。在你还没有真正翻脸的能耐之前,没人会把你的脸色放在眼里。”
“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本事?”
阿娘沉吟半晌,没有回答。第二天大早,她从院里的石榴树底下挖出一坛松花酿,亲自捧着去求见阿耶。
阿耶有没有见她,我不太清楚。阿娘去了整个白天,半夜才踏着月色回来,怀里仍抱着那坛酒。
母女俩在石榴树下对坐,泥封一揭开,满院酒香四溢。
松花酿是好酒,酿制也费功夫。要在阳春三月里,取鼠尾状的嫩松花,细细剁出一升,用绢袋盛好。糯米造熟出汁时,再把绢袋放入酒瓮,在井内浸泡三日,去其辛辣,才能让滋味清香甘美。
府里何尝没有御赐的贡酒,诗里说长安官酒甜如蜜,我看也就那样,还不如我造的几坛子私酿。
酿了那么多酒,自己却没机会多喝几口。
阿娘只让我浅尝半杯,笑说:“做个酒鬼有什么好?世人都说糊涂难,其实清醒更难。”
我还小,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,低着头偷抿一口,又抿一口。微醺的感觉很迷人,什么烦恼都尽忘了,心底里一片清明。
又过两三日,阿耶传下话,叫我收拾书箧去见客。我早就被赶出翠微堂,笔墨纸砚落满了灰,也闹不明白这是要干嘛。
王府幕僚甚众,其中有位落魄却颇具才学的陆先生,被聘作西席。我正式行过拜师礼,从此跟着陆如慎读书识字。
他不教我吟咏绝句,也不急着下笔著作文章,而是让我读史。开卷如此,卷卷如此,不到烂熟于腹不可止。
诗词歌赋里,有山川日月,海河星辰,写尽转瞬即逝的美好瞬间。史书不一样,它是沉重而残酷的,满纸血腥,真假荒唐尽在其中,却也蕴含着千变万化的世态人心,是对时代最丰富的记载——陆先生如此说。
李盈袖轻叹,“谢尚仪倒不大跟我讲这些……她的授业之法,跟你的恩师很不同。”
能做陆如慎的入室弟子,学到“真正的本事”,是我毕生所幸。
听说他往各国游学,路过交河城时不幸遭遇贼匪,钱财被抢劫一空。阿娘难得有机会出门,在造乐器的作坊门口发现这潦倒乞丐,饿得奄奄一息,遂慷慨舍予粥饼。
至于后来他是如何被引荐入王府,又在众门客中脱颖而出,就不得而知。
满腹经纶的才子们,都争着去做翠微堂的塾师。那里受教的学生,都是将门之后,大有建功立业的可能。其中亦不乏几位闺阁翘楚,我的两个姐姐和李王妃家的堂姐堂妹,来日长成,必定以婚嫁散落高门。
做他们的开蒙之师,只需静待桃李满园,何等风光。哪怕熬上几年,拿到阿耶的荐书,对仕途也大有脾益。
陆先生学道深山,却执意要收下我这块朽木。拿着微薄的束脩,时时悉心点拨。
一饭之恩,涌泉相报,是君子大义。他为我儿时胡乱涂写的诗集作序,都郑重地称“女公子明庭”。
扯这么多闲篇,点心也快放凉了。糯米冷吃容易积食,我笑着调侃公主:“劝君速吃莫踌躇,看被南风吹作竹。”
她也笑,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细瘦伶仃,比南竹尤甚。
不知不觉已近掌灯,我取过茶和青盐服侍她漱完口,又扶着慢慢往回走。说话太多恐伤了神,活动一下筋骨,夜里也好睡。
可李盈袖毫无倦意,对宫外的世界倍感新奇,迫不及待要听我多说一些。直到安寝时分,还意犹未尽,索性道:“今儿饶她们一天假,你陪我睡,我舍不得放你走。”
我推不过,只好再替她铺床,拿被褥睡在外侧的脚踏上。
静静躺了一会儿,仰面望着帐顶,听见她的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。
“没想到你小时候受了那么多委屈……都是我父皇的过错。”李盈袖柔声问:“你可记恨澹台公?”
我想说,罪魁祸首是素盛儿,你父皇也不无辜,而我的阿耶,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过错。转念又想,李盈袖的母亲同样因为这件事盛年亡故,遂不忍再往伤口上撒盐。
“老实说,我从小就记恨他。无论如何想不通,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和阿娘。”我翻个身,黯然说:“直到他死后,我才懂得他的苦心……他是想保护我们。”
在外人眼里,姜仙芝是被皇帝染指过的女人,皇家的污点,最好的结局就是一死了之——无论她是真的自尽,还是不明不白地“病死”。
可是为了腹中的孩子,她没有选择去死,反而顶着骂名苟活。她生的女儿,被人怀疑是跟皇帝私生的孽种。我的存在,成了对澹台氏的羞辱。
我刚出生,老祖母说祸根留不得,打来一桶飘着碎冰的井水想把我溺死。在民间,娃娃养不活是常事,女娃夭折更不值一提,连座坟都没有,裹进破席往田陇地头一埋完事。更有那狠心的人家,用锄头把尸体凿断,或用针扎,让女娃的魂魄害怕,来世不敢再回来投胎。公侯家的小姐也没金贵多少,了不起落副棺材。
阿娘拼死相护,抱着我不肯撒手。因产后担惊受怕失于调养,落下风疾。后来李王妃又派了几个丫鬟,说是帮忙照顾婴儿,趁人不备,要把我往滚烫的洗澡水里扔。阿娘被按在旁动弹不得,是阿耶提着剑踹门而入,才救下我一条小命。我背上的红痕,全是烫伤。结果传来传去,变成阿耶用利剑所划。
尊贵的公主怎能想象,这样一对为世人唾弃的母女,在王府活得有多艰难。
一匹洁白纨素,人人都想把她撕破,把她弄脏。这就是阿娘最早教会我的,关于做女人的道理。
“我在凌烟阁见过澹台公的画像,你的鼻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,又挺又直……啊对了,还有额头和耳垂,高额广颐,是有福之相。”
“其实我跟阿娘比较像,她是婼羌人,眼睛的颜色跟中原人不同。还有人嚼舌说我像先帝呢,人的五官无非那么几种样子,刻意去找,总能找出相似的地方。”
没有滴血验亲,阿耶也未逼问过事情的始末。但凡他做点什么,就是心怀怨愤,质疑皇权,会给全家带来灾祸。
他是相信她的,却无法为她正名,只能当无事发生。我后来才明白,当年李惠琮为何要在开战前逼他杀死阿娘,用妻女的命向皇帝表忠。
苍茫大地,容不下一双有情儿女。阿耶独自忍辱负重,冷落爱妾,薄待骨肉,都是做戏给人看,把不堪的结局推迟了十四年之久。
他从来没怀疑过我是他的亲骨肉,才会同意阿兄给我和广平王牵起姻缘。
直到大厦将倾,他一纸休书要放阿娘走,又想送我去洛阳杜家,求个余生安稳。
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,做了能做的一切,为国尽忠,有情有义,这样的男儿堪称顶天立地。
我不恨他了。只后悔再也没有机会让他知道。为耶娘报仇,才是支撑我活下去唯一的理由。
李盈袖怏怏叹息,语带哽咽,“可恨奸佞当道,害朝廷失此栋梁,四镇犹在,竟成绝响。”
“别哭啊……安西四镇现在也没丢不是,你看我都没哭。”
对皇家而言,不过失去一个能征善战的臣子,跟我失去的相比,又算什么呢。
很多东西,相处再亲密也没法深谈。我一骨碌爬起来,拧热手巾给她拭泪,又把霍承鸣叮嘱的调息养神的法子仔细交待。
她忽然想起什么,叫我取纸笔来。趴在矮桌上迟疑片刻,把笔递给我,“阿纨,你写。”
“写什么?”
“写我们今天做过的事。绕太液池步行半个时辰,去春晖园放美人风筝,用冬瓜雕了个莲花葫芦,还吃了好多点心……把名字都记下来。”
“写来何用?公主起居注里可不能有这个。”我苦笑,“哎,偷吃还要带出幌子,生怕鹭娘不罚我么?”
李盈袖愣一愣,话音低徊,“他也说过这话。”
她一定很挂念萧越人,每时每刻想起他。
我低下头写完,然后拿给她看。指尖不经意相触,一片清凉无汗。那手好冷,像不会融化的冰,散发出由内而外的寒意。
这样记录日常的纸,箱笼底下还有很多,取出来厚厚一沓。写的都是些微末小事,夏天的蛐蛐,冬天的雪人,萧越人从宫外带给她的傩面具,诸如此类。
李盈袖静默片刻,轻轻笑道:“我会喝奶时,没断过喝药。从识字起,就开始记这个。此身断难长久,不定哪天睡过去,再也唤不醒……做过的事,就没必要费时间重复,也给自己留个念想。”
她说这些话时神态安稳,我听得心下惨然。
公主的余生太珍贵,紧迫到必须用这一张张纸,来丈量生命中每件值得纪念的事,经不得半点浪掷。
我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慰她,又说不出口,好听的话对明白人总是效果有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