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鹭娘原是长孙皇后的近身宫女。先帝还是太子时,携家眷西行避祸,再辗转到灵武登基,期间经历两场兵变,能跟下来的随从,都是心腹忠仆。
皇后因此对鹭娘另眼相看,便向皇帝请求,把她赐给将门之后澹台不破,又赐李姓为她荣耀己身。
那年冬,百官冰上垂钓,阿耶力拔头筹。皇帝赐金钓竿,皇后赏酒一壶,让鹭娘带着这些东西,亲自奉给澹台都督。
不料冰面湿滑难行,鹭娘不慎滑倒,摔碎了那壶酒。阿耶没去搀她,却向皇帝求情,称自己失手没有接稳,罪不在宫女。
帝后会心一笑,未加责罚。
他们此生仅一面之缘,互相没说过话,但鹭娘想必是愿意的。阿耶可能还蒙在鼓里,毕竟圣旨没来得及下,只是皇后的一个提议。不过我觉得,就算阿耶知道有这么回事,也不会产生什么别的想法,为人臣子,听从皇命罢了。
皇后赐的宫人,历来得迎作贵妻,不能亏待委屈。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,一来显示皇恩浩荡,二则也是对手握重兵的将领的约束。皇帝疑心重,她将成为朝廷安插在千里之外的眼睛,盯着西域的一举一动。
我的祖母自然不赞同。阿耶是她五个儿子里,硕果仅存的独苗,怎么能娶一个比他还年长三岁的宫女。更何况宫女出身平平,对家族前程毫无助益。
于是老夫人亲自入宫,婉拒了这门婚事。不久后,作主为阿耶求娶清河李氏女为妻。
赐婚不成,备受羞辱的只有鹭娘。她原有出家之意,头发都绞了一半。奈何长孙皇后病重,又耽搁下来。拖到皇后仙逝,再守孝三年,才调任到冷僻的宫司,就此沉寂。
幸得广平王举荐,重新起复后,任凤阳阁起居舍人。据说她家里无亲无故,一辈子不会再出宫的。
我看过她写的起居注,记载李密谋反失败那晚,萧越人夤夜求见公主的细节,广平王也在场。行文看似刻板,实则收放自如,圆融严谨无可挑剔。
原来鹭娘竟是长孙皇后的旧人。宫里的女子,身事浮沉雨打萍,聚散无定,却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紧密勾连。
废太子案没有波及她,素盛儿在后宫掌权多年,完全忘记她的存在。皇王殡天逼殉大批宫人,她亦安忍不动。
经过漫长蛰伏,等到所有人都有了新的敌人,这时候回来,才最安全。
鹭娘很少露出笑脸,她对谁都一视同仁,没有特别亲近,也不会刻意疏远。
我留心观察,发现她居然能不动笔墨,记住一天之中每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,半字不差,心思之缜密简直不可思议,并且要求我也这样做。
因我得到公主前所未有的眷顾和信重,朝夕相伴在侧,自然要担负起比旁人更重的责任。
出了青黛的事后,她对宫中的宦官、宫女提防得很,凡奉上茶水、点心,要反复验过才肯让公主用,连茶瓯里的茶渣都必须倒出来查看清楚。
公主体弱多病,忌口的东西多,能写满一长溜单子。随季节变化,时有添减,密密麻麻记得人头疼。
老皇帝宠爱公主,立下格外开恩的先例,让尚食局随时待命,伺候凤阳阁的饮食。可越是小心周到,李盈袖的吃得越少。
想也知道,再精工细作的佳肴,用银针拨来翻去地挑,生怕那摆盘的花瓣底下藏着刀;一匙子羹酪,入口前先分作两份,让试吃的小太监尝过没事,过半盏茶工夫才让她吃——换了谁能有胃口啊!
都说公主口味刁钻,极难伺候,天下名厨也束手无策。我看她给喂得形神萧索,纯是这帮人瞎作的。
搞那么多繁琐的阵仗,让人一看就觉得,到处都有宵小要毒害自己,这顿饭吃完可能马上归天。心情郁结,自然脾胃不合。
到了进膳的辰光,公主对着满桌子菜郁郁寡欢,一大半都没碰过。鹭娘问她想尝哪个,她意兴阑珊地挥挥手,“都可以。你们看着能吃就行。”
我不得不服气,世人对皇族充满锦衣玉食的想象,谁能想到金枝玉叶过成这样。
再往桌上看,几乎全是药膳。为调和药性相克,食医经常搞出一些奇怪的搭配,滋味寡淡至极。虽说药补不如食补,灵芝仙草也不能当饭吃不是?
除了陪读陪玩,我还得陪吃。公主吃得少,都是我没伺候好。我没别的招,她说看我吃什么都香,也能跟着多吃几口。我只好努力吃给她看,挟一筷子蜜汁山药,当场清炖羊肉来嚼。边吃边回忆以前听过的所有好吃的,再讲给她听。
在西域,百姓多以羊肉为食。清蒸或火烤,配撒满白芝麻的胡饼,一口下去酥脆焦香;东市长乐坊,除了梨花蜂蜜,还有闻名的吴家馄饨,汤汁滤油后可以煮茶;炎炎夏日,宜吃“槐叶冷淘”。就是槐叶汁水和面煮成馎饦,放在井中晾凉,入口清爽甘甜,最能消暑解热;长安人人爱吃的馎饦,揉好拇指宽的面片,二寸一断,在水盆中浸软。再揪扯出极薄的一片,丢入锅中急火煮沸,滑美殊常;都知道开明坊有大片竹林,供文人墨客观赏之外,春日的嫩笋尖也是令人垂涎……
百宝出尽,报菜名的招儿全使上,哄她听得津津有味,也就比往常多吃几小口。
尚食局的饮食真要淡出鸟来。公主肠胃精细,坚硬油腻之物克化不动,见荤腥的菜很少。跟着嚼蜡半个月,我饿得走路直打飘。这么耗下去肯定不行,人贵自救,得再想辙。
又一日,天气骤热,司膳对照太医开出的药膳方子,端出清可照影的川贝梨汤,说是能润燥止咳。
我看李盈袖皱着眉,用喝药的表情一饮而尽,心里直打突。
等鹭娘一走,我拉她到后庭宫女的住所,直奔小厨房。事前打过招呼,宫女太监纷纷回避,沿途鸦雀无声。
凤阳阁里体面的女官和大宫女,私下分爨而食,是别处没有的。公主圣眷隆重,早晚又离不开药汤,在宫内另开一灶,旁人也不好挑理。
尚食局的鲜菜堆积如山,她们想吃什么只管去要。李盈袖早就知道底下人拿她当借口,却不加责怪,反而笑说,待到正月闹新春,宫里多迎一回灶神,烟火鼎盛是吉兆。
但她从未踏足过此地。
我打扫出一块洁净的地方让公主坐着,布帘隔去烟熏,挽起袖子开始烧火。
白鱼稻饭,煮芹烧笋,不多时,做出几味简单清爽的点心和小菜。水晶龙凤糕、花折鹅糕、五彩糖狮子,还有樱桃毕罗和一味咸口的连蒸苲草獐皮索。【皮索:唐朝面点,随形而名,把饼做成细长条绳索状。】
糕点都是米粉蒸熟的,入口软烂甜糯,李盈袖每样尝了半块,我也陪着吃一点。她最喜欢糖狮子,拿在手中左右端详,不忍下口。
每到元宵,糖狮是筵席上必不可少的贡品。此物又叫“狮仙糖”,待糖汁冷却变硬,愈发鲜艳晶莹。
正经做起来,要用巨釜一口,糖五十斤,慢火熬出赤糖色,再浇糖汁入瓦模。我找不到那么多糖,就用炒熟的花生、核桃、红枣、杏干做出狮子模样,跟西域的切糖糕差不多。
李盈袖很惊讶,“你居然会执炊,还做得这么好。如今风气是不同以往了,王公贵族家的女孩子,都像你这样吗?”
“哪样?”我嘴里还含着糕,对她语气中的憧憬和艳羡,完全莫名其妙。
“锦心绣口,灵巧无双。不知哪家的公子好福气,将来能娶你为妻。”
我想捶桌大笑,嘴角却撑得有点僵。只好跟她说,“幼时在王府度日艰难,早早学会自持炊事,不过是无奈之举。”
公主娇养深宫,得尽世间宠爱,自然不明白宫外的世界有多残酷。
真正王公贵族家的女孩儿,怎会好端端去当灶下婢。亲王的女儿亲下厨,说出去只能丢人现眼。譬如我两个姐姐,开蒙就是经史辞赋,音律舞蹈,更延请名师教授琴棋书画。
这福气我半分也沾不上。肚子都填不饱,满脑子做梦都是吃的,哪有精力学这学那。
家仆势利眼,跟着拜高踩低,应用之物时常短缺。数九寒天缺衣少炭,三伏沤夏里送来的饭食,多半是馊的。饿急了,捏着鼻子咽几顿,上吐下泻起不来床。
阿娘被李王妃欺负得苦不堪言,还不许我去告状——其实闹也没用,底下人都互相遮掩。我何尝没有仗着年纪小,向阿耶哭诉过,他只当我夸大其词,过后一切照旧。
我病恹恹扶着阿娘痛哭,不晓得自己哪里做错,却深深记得,饿肚子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惩罚。
含璋是个好兄长,处处尽心照拂。可惜好景不长,他被送入宫中后,我跟阿娘的日子更一天不如一天。
都说给小王爷做侍读,是件很有体面的事,差不多算光耀门楣,我只觉得惶恐无依。害怕见到阿耶严肃的脸,也不想再跟他抱怨,纯属白费唇舌。
阿娘跟李王妃的想法很不一样,既不让我学跳舞,也不让我学吹笛。我问,“那我该干点什么好?”她沉默半晌,说,“你喜欢吃,就学做吃的吧。这手艺比什么娱人的本事都有用,起码不会饿肚子。”
我跃跃欲试,“此话当真?”
阿娘笑着说,你以后就知道了。
到底小孩儿家身体皮实,肚子疼得好些,当真操持起来。人活一口气,老老实实从烧火学起。
李王妃早就有自己的私灶,嫌大厨房送的饭菜不对胃口,就拨出钱去采买食材另做。阿娘刚入府时,阿耶曾特意寻了个羌人厨子,专门负责她的饮食。当然,我出生以后,这种恩遇想也不必想了。院里的小厨房,就此荒废下来。
母女俩无依无靠,丫鬟都使唤不动,凡事只能亲力亲为。阿娘一生好洁净,拿得起玉笛的手,调羹做菜竟也不差。没有白练的手艺,过不了多久,我便青出于蓝,包揽跟阿娘的全部饮食,顺带把自己喂得结实强壮。
最麻烦的是去大厨房讨食材,厨役狗眼看人低,推三阻四不肯给,要什么都说没有。我气不过,指着冰窖里快要满出来的鱼肉跟他们吵,管事的话愈发不堪入耳:“咱们只伺候王爷!公账上的银钱有数,哪搁得住三天两头闹出新花样?平日不见一个子儿的赏,倒叫咱们当奴才的倒赔进去好些!”
我气呼呼空手而归,拿起纸笔要给阿兄写信。阿娘拦住了,说长安路途遥远,书信一来一回耽搁许久,不如另想法子。家长里短的微末小事,也不好搅扰阿兄,妨碍他奔前程。
她的法子就是变卖为数不多的首饰,托丫鬟带出集市去卖,得了钱再向厨房管事通融。中间过手的要拿好处,能落下三成就算不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