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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承鸣再来请脉，被我揪住耳朵狠训一顿。
他很委屈，蹲在墙角遮遮掩掩地辩解，说公主天生如此，平安活到如今可谓奇迹。随年纪渐长，双腿将不良于行，十之八九已成定局，谁也无能为力。
我让他调整药方，公主受不住针灸，就改熏艾炙穴。总之无论用什么方法，不能让她年纪轻轻就在木轮椅上瘫着。
他一味苦着脸，“气血两亏的病人，虚不受补，烟熏火燎怕是要冲上黄泉路。”
头回当女官，品级还那么高，我寻思不能浪费，摩拳擦掌吓唬他，“反正公主坐轮椅就不开心，不开心就会生病，病重了你们太医院也跟着担干系。要不这么着，让你先去见识黄泉路上好风景。”
“等等等一下！”霍承鸣抱头求饶，“我这就去跟老太医令商量，看药浴行不行。”
“孺子可教。”
我笑眯眯把他打发走，回头又跟公主说，每天花一个时辰练习走路，等夏天过完，就能登高望远，赏尽长安秋。
李盈袖诧异地抬起头，眼神有些许期待，也将信将疑：“鹭娘生怕我累着……不会答应的。”
“想办法咯。”我拎起案头的龙泉瓷，抛在手里掂了掂，“连屋顶都舍不得掀，还指望开窗？”
美人瓶咣当摔碎在地，巨大的响声引来杂沓脚步。
众人着急忙慌涌入，公主正指着我，怒冲冲嗔道：“笨奴婢，罚她当马，驮我出去转两个时辰。”
哇，好凶好吓人，我悄悄竖起大拇指。
“殿下消消气。”青黛得意地蹬我一眼，等不及落井下石：“就是个癞狗扶不上墙的玩意儿，不如……”
“你闭嘴！”李盈袖吼住她，“谁也不许求情，就让她驮，少一刻钟都不成！凡有磕碰，按宫规处置！”
谁也不会求情，我憋笑憋出内伤。一天之内平步青云，谁不恨得牙痒痒，巴不得看我搞砸。
她们没见过公主动那么大气性，愣在那里面面相觑。还没回过神，我已经领了罚，背上她跑出宫门。
李盈袖轻得像一匹白绫，驮着跑上个把时辰也不费劲。我怕颠得她骨头疼，把步子放慢。
后颈吹气如兰，暖暖拂在耳畔：“放我下来吧，怪沉的。”
我说不累，问她：“当个颐指气使的公主，是不是比原来那样开心？”
她不假思索地答：“不做公主比较开心。”
难得好天气，我朝远处东张西望，想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让她歇会儿，忽然听见模糊的絮语：“如果他不是宦官，如果我不是公主……有时候，我真的很羡慕你。”
树叶哗啦作响，话音渐渐变低，仿佛幻觉。
我没有太多跟同龄女孩相处的经验，无措地站在原地，不知该怎么办。宫里规矩大，宫女哪怕吃住在一处，除了交接差事，几乎无话可说。
李盈袖跟她们不一样。我们像两个结伴干坏事的顽童，忍不住开始分享甜蜜而危险的秘密。听上去很诱人，也很陌生。
这么犯忌讳的话，我不敢也不该入耳，只好打个哈哈含混过去：“做公主多威风啊。你看，发个脾气，谁都得听你的。哪像我们为奴为婢，动不动就要挨板子。”
“你以前在王府，也不是奴婢。”
“我的两个姐姐都是郡主，生下来就有封地，现在只剩一坯黄土。我呢……虽不得阿耶宠爱，好歹还留了条命，已经很幸运。”
她顿时尴尬，好像很后悔提起这个，匆忙说：“我看得出来，你不太会伺候人，那不重要……之前还担心，你对皇家心怀怨恨，不肯做我的侍读……可是你以诚相待，足见大度。”
我在心里大喊，不是的，起码不全是。
皇家要逼我殉葬，我不得不屈从，只能逆来顺受；你父皇淫辱我母，又冤死我父，屠灭澹台氏满门并夷三族，我纵然得知真相，一样无力反抗；我听从萧越人的安排，是没得选择——为了活下去，为了留在宫里，找机会报仇雪恨，仅此而已。
所有的无可奈何，居然跟胸怀宽广联系在一起。我大睁着眼睛，想笑又笑不出来。
“我没那么大度。”我把她放在一株海棠树下，把话挑明了说：“我对你好，跟你是公主没关系。只因为我明白，冤有头债有主，不该挟私愤迁怒无辜之人。还有……我不是你的妹妹。当年旧事，萧国公也知情，素盛儿死得不冤。他出手相护，是报我阿耶对崔阿翁的救命之恩。若你不信，找他一问便知，他不会对你撒谎。”
藏着掖着各自猜，以后很难不生风波。再说，她也经不住更多心事折磨。
她想了想，很慢地点头，一双水汪汪妙目清似流泉，“我信。”
“把一个跟皇家有世仇的人放在身边……”我问出盘桓许久的疑问，“你不怕我害你？”
“我想不出，你为什么要害我。做公主侍读，总比去守陵强得多……他不会把有坏心的人放在我身边。”
他不会把任何有可能对公主造成威胁的人，放在离她稍近的地方。
我怀疑我脑袋可能被驴踢过，为了证明我不会害她，毒药也敢抢着喝。
很多时候，在宫里为非作歹，手段不用多高明。数来数去无非那几样，酝酿“意外”、下毒和捏造罪状，万变不离其宗。
“意外”发生的时机不是总能赶上，等人犯错或罗织罪名，又需要太多时间，只有下毒简单方便。
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灌下一大碗春药，不慎害死他的毒蛇“青影”，把自己也折腾够呛。
幸运的是，被敲晕之前是我想多了，萧越人到底没对我怎样。不过和衣扔在药浴里腌一宿，隔天醒来竟神清气爽。他还连讽带刺地取笑，原本不用泡那么久，一两个时辰足够——脱光了药效更好些，我又不肯，寻死觅活地闹，只好凑合泡。
废话，他要早说清楚至于吗。上来就让人脱光，九千岁好大的威风。
萧越人出征前夜，白微接到一纸诏令，调离凤阳阁。据说被打发去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，从此销声匿迹。其余人不敢过于惹是生非，渐渐消停。
有公主偏袒，我在凤阳阁，过了段狐假虎威的日子，却时常觉得，这样的信任多少透着可悲。
李盈袖自幼长在宫廷，又常年卧病，身边的人对她既敬且怕，更兼整日提心吊胆，只盼不受连累罢了。在这个沉闷压抑的世界里，她连一丁点真实的想法都听不见，也找不出哪怕最微渺的友善和情意，只能把感情寄托在宦官身上，自然而然美化了宦官送来的侍读。
我和她一样盼着萧越人早日得胜还朝，他回来了，复仇才能继续。
在这之前，我需要做好充足的准备，首先是在凤阳阁站稳脚跟。
这处宫阙藏风聚气，有山有水，置身红尘世外。黑瓦红柱的建筑，如同一扇展开的屏风，伫立在蓬莱山下，空气中草木清芬，令人心旷神怡。
李盈袖每天摔碎一样东西，有时是茶碗，有时是桌屏。然后就罚我背她出去，跑得远远地躲清静。损失从我俸禄里扣，反正我孑然一身，不定死在哪一次报仇途中，要这些何用。就连她接二连三赏赐之物，也全部分送给了同僚们。
没人跟钱过不去，很快笼络了一批各司其职的太监、宫女，办点什么事都好行个方便。唯独青黛不吃这套，她是鹭娘的远房侄女，比旁人多些体面。如今公主跟前炙手可热的人变成我，她那头自然冷落许多，怎咽得下这口气。
反正差事不在一处，我尽量避免冲突。有时躲也躲不过，只能硬杠。好几次被她拿住把柄，喊打喊罚，要捆了我送去宫正司。宫人都拿过我的好处，没有谁真好意思上前动手，冷眼旁观看笑话，还劝她：“青黛姐姐，算了吧。”
无冤无仇，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厌恨我入骨，头回见面就不对付。捎只耳朵打听，得知她时常在背后骂我阿耶，腔调阴阳怪气，说是误了鹭娘的终身云云。
风月官司无凭无据，又是打从哪儿起。我没往心里去，照旧每天驮着李盈袖去梨花树下练走路，回来浸药浴舒筋解乏。
公主走得一日比一日好，离开木轮椅也不至于寸步难行。鹭娘便睁只眼闭只眼，由着我俩折腾。
她对公主真正疼爱呵护，形如母女。恰恰因为不是真正的母女，相处更亲切自在。
那天青黛又生事端，偷偷往饭食里动手脚。因我和公主同桌用膳，下了番泻叶的炖羊乳膏差点端错。好在这玩意我从小就识得，在翠微堂念学时，常拿来捉弄老先生的。
在宫里投毒可不是小事，哪怕只是泻药。鹭娘怒不可遏，要上报宫正司，把青黛逐出内廷。青黛哭得昏死在地，公主看了也不忍心。
宫正司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，尚宫、尚仪、尚服、尚食、尚寝与尚功等六局，都归其监管。犯错的宫女，到了被驱逐的地步，能活着出去的很少。一通责罚下来，不死也残废，实无必要。
我脱掉青黛的绣鞋，把里面的苍耳指给众人看。这东西，得宠的大宫女身上通常不会有，但人人习以为常，成了宫里心照不宣的规矩。
苍耳质地坚硬，浑身带刺，沾上毛发就很难摘下。放在鞋里，是为防止半夜值守时犯困打瞌睡。脚底一疼，人就清醒了。
宫女们活得卑微小心，就连青黛这样的身份，也警醒到如此地步。她给公主守夜，要留心听公主的呼吸是否有异，一晚醒几次。凡有咳嗽气喘，噩梦受惊，必须一一记录，拿给太医参详病状。端茶倒水摇扇掖被之类的琐碎，自不必言。
我拿这几颗苍耳向鹭娘求情，就看在她素日尽心尽责殷勤仔细的份上，也该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。
有人出头，宫女们物伤其类，纷纷跪地恳求，愿共担责罚。
到底没造成严重后果，公主发了话，从轻处置便罢。
鹭娘向来秉公严正，脸色十分为难。无奈谢过恩，把侄女拨到底下做扫洒粗活，以观后效。青黛临去前，一言不发给我磕了个头。
待她们散去，我忍不住问李盈袖，“鹭娘可认识我阿耶？”
谁知鹭娘并未走远，端了茶水来服侍公主漱口，淡淡说：“多年前的旧事，还提它作甚。澹台娘子直率宽宏，原是难得的真性情，莫要学我那糊涂侄女，尽惹些口舌之祸。须知隔墙有耳，言语上头谨慎些，比什么都强。”
我跟公主双双噤声，只盼她快些离开。
有些事情，跟年纪相仿的人更容易讨论。陆先生也好，鹭娘也罢，他们纵然有丰富的人生经验，却早已忘了少年时的自己，把我们都当成无知孩童。用讳莫如深的敷衍来应对疑问，是长者的另一种居高临下。
公主曾经沉溺于她的爱怜，逐渐也开始不太喜欢那种糊弄的态度。待鹭娘走后，才把她所听到的宫闱旧事悄悄告诉我，“你看见鹭娘手腕上那双镯子吗？”
我向来不大注意这些，回想片刻，仿佛是有那么样东西。由两块硕大完整的紫玉挖成，雕工精美绝伦，堪称瑰宝。
公主不爱金玉俗物，连身边宫女的佩饰繁琐都远胜于她。即便如此，一个奴婢身上佩戴罕见的奇珍，还是太夸张了些，想不留下印象都难。
李盈袖压低声音，“秦岭老君山贡的紫玉，皇宫宝库也翻不出第二对。”见我迟钝没有反应，不得不直接说：“那是长孙皇后亲赐的陪嫁之物，当年她差点嫁给澹台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