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平王指着左监门卫沉声道:“当着圣上的面,如实回话。大晚上闹得这样不成体统,到底怎么回事?!”
贾明观被堵住嘴不能出声,喉咙里呜呜不止,急得两手死抠住砖缝,扭动如蛆。
“回……回王爷话……”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左监门卫,浑身直打摆子,压着喉嗓说:“奴才今儿当值,戌时三刻,听见……听见太皇贵妃寝宫里有女子大声尖叫,忙提刀进来查看。宫女五儿慌慌张张往外跑,撞在奴才身上,吓得迈不动腿。她说……”
他嗫嚅着顿住,伏地颤抖,再也发不出声音。
广平王身边的近侍推搡他,“快往下说呀!你又不是贼,怕个什么!”
左监门卫横心闭眼,自己接话道:“据宫女五儿说,娘娘正要更衣沐浴,竟有狂徒夜闯清宁宫,还色胆包天……冒亵了娘娘。”
言罢磕头不止,“奴才句句是实,求圣上、王爷明鉴!”
听完这些混账话,在场的没有一个能回过神。
“兹事体大,单凭你这奴才一面之词,不足为信。”广平王挥退左右,镇定道:“那宫女现在何处,叫她过来。”
名叫郑五儿的宫女瘦小单薄,被侍卫分架着两条胳膊,魂早吓掉一半,哆嗦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,跟左监门卫的证词大差不差。最后道:“娘娘受惊,啼泣不止,百般劝解不住。萧国公恰在附近,闻讯先至,正劝慰娘娘……”
“萧卿也在?”广平王皱眉,“怎不出来迎驾?越发没了规矩!”
小皇帝惊疑不定,轻轻拉扯他的衣袖,“萧太傅在哪里?我要去看母妃。”
话刚说完,萧越人快步跃下台阶往这边赶过来,“臣死罪!”
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那么丰富的表情,极力自持的惶骇,眼圈儿微红的泫然,心焦如焚又满含愧疚,眉峰担着化不开的忧愁……情态哀恳至极,仿佛蒙羞受辱的是他自己,叫人叹为观止。
广平王强压怒气,“你掌管宫禁,怎会放任狂徒犯上作乱?”指着奄奄一息的贾明观斥道,“满宫守卫都是睁眼瞎不成?竟让一个大活人半夜直闯中宫?”
“王爷息怒,容臣回禀。”萧越人揖手答:“此人乃江南西道都团练观察使贾明观,自称入宫觐见圣上,却不知何故,夤夜现身清宁宫,冲撞了太皇贵妃,被当场拿下。”
“那娘娘现下如何,可被狂徒所伤?这么着,先让太医请个平安脉,也好叫圣上安心。”
他咽一下嗓子,“娘娘……不慎走失了。”
广平王勃然变色,“走失了是什么意思?”
“都是臣的疏失。”萧越人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,顿足道:“娘娘蒙受奇耻大辱,深感委屈,几番寻死觅活,臣唯有苦劝。好容易止住泪,娘娘听见窗外又有异动,打发臣去查看。出了这样稀奇古怪的事,唯恐传出闲言碎语,宫中服侍的奴才们全拘在偏殿候旨。臣分身乏术,只得再把寝宫内外细查一遍,暂未发现同党。回来复命时,娘娘已不见人影……”
他的故事讲得声情并茂,跟广平王一唱一和,在小皇帝面前演了一出好双簧。
小皇帝听闻母妃失踪,更是六神无主,急出哭腔大喊:“混账行子,尽说些无用的!快去找啊!”
“陛下稍安勿躁,臣已广派人手搜寻,让各处宫禁严加看守。娘娘孤身一人,想必走不远。就算把内宫翻个底朝天,也要把人带回来。”
广平王默然半晌,对着手中明珠长叹道:“此事真乃闻所未闻,本王也不知该如何料理才妥当。”
太皇贵妃衣衫不整尖声大叫,是众人亲眼所见。事后大哭不止寻死觅活,同样有目共睹。被外臣玷辱的污名,横竖已成定局。那这夜明珠又如何解释?
贾明观咬定自己奉旨觐见皇帝,却轻车熟路进了清宁宫。谁有胆子放他进来,沿路畅通无阻?明珠从他怀中跌落,究竟是贼赃还是私赠,颇耐人寻味。证物不会说话,却会把整件事,引向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。
“臣斗胆进言,天子威仪,不容有失。”
萧越人先斩后奏,取过广平王手上的夜明珠轻轻握合。不过一瞬,宝珠在他掌中化为齑粉。晶莹的碎屑从指缝洒落,随风消散无痕。
皇帝生母私通外臣,势必让天家颜面堕尽。事已至此,不如把罪过全推给贾明观一人。
几个小太监连滚带爬扑上前,手中拂尘也丢在一旁,哭喊道:“太、太皇贵妃……薨了!”
内侍们循着地上的水渍和几片沾湿的花瓣,提灯走到太液池,又在湖边发现一只沾满污泥的绣鞋。
打捞没多久,便发现了素盛儿的尸体。
她本就是在浴桶中溺亡的,死状跟投水之人并无二致,就算有人怀疑,仵作也验不出什么。
萧越人垂首掩面,哀致道:“娘娘与先帝鹣鲽情深,总念叨着先帝蓬莱寂寞,恨不能以身相随。谁知又被贼子所误,竟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……至情至性,至贞至烈,实令人敬佩。”
我曾听陆先生讲过一个故事,说是三国时候,有位将军打了胜仗,抢走了另一个小城主的爱妾。那女子美貌无双,深得将军宠爱。其他姬妾难捺嫉恨,便对她说,妹妹画的愁啼妆最美,若能时常在将军面前哭泣,表明心怀故土之志,将军一定对你更为敬重。
美人听信她们的谗言,便整日在将军面前愁眉不展,将军果然对她愈加疼惜。又过了些日子,姬妾们联手把美人悬在房梁上吊死,对将军说,美人忧伤难解,怀节自戕。将军深感惋惜,所能做的不过是将其厚葬。
素盛儿的娘家人都在宫外,此刻没有大臣能为她做主。谁活腻歪了,要为一个殉节而死的女人,去跟萧国公唱反调呢。
不管太皇贵妃是无辜被狂徒亵渎,还是真的品行有亏,遭人撞破后无颜苟活,总之人死万事空,这就是她的命。如果她不死,跟外臣有染的罪名,一定会招致敌人对小皇帝血统的诽谤。
广平王没有异议,乾坤大致已定。余下的事,自有礼部和内务监承办。
次日宫门大开,传出的第一道圣旨是罢朝三日。宰相方才得知消息,也无力回天。
素盛儿走得不太安详,到底落个死后哀荣,追封后移葬建陵,与先帝同享万世香火。
小皇帝骤失生母,惊痛攻心,病得昏沉沉。连日汤药不断,总不见起色。广平王跟大臣们切磋商议,终于定下谥号,称景烈皇太后。
她终于当上太后了,以一块牌位的形式。清宁宫将会空置许久,直到小皇帝长大,迎入新的皇后。新的外戚,新的后党,要聚合成势,还隔着一段漫长的岁月。
旧日的摆设全部清换掉,素盛儿痕迹很快被抹除殆尽,内宫外朝气象一新。这世上啊,只有永远得不到的,没有永远能留住的。
其实在小皇帝登基那天,离去母留子的结局已经不远。先帝尸骨未寒,她就强行搬入清宁宫,又想破格加封……每一次折腾,都是亲手把自己推向死路。
活着的太皇贵妃,可以影响幼主的言行,通过摆弄皇权施行自己的意志,最终累及大臣。偏偏她又不知收敛,只有死掉的太后,才能彻底杜绝风险。
有大臣和权宦们互相牵制,即使后宫胡来,群臣也能有条不紊地料理政务,防止皇权旁落。这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,所谓纲常。他们要的是君臣共治的天下,没有女人说话的地方。
如果天下最尊贵的女人,恰是群臣之首的妹妹……平衡一旦打破,会让多少人夜不能寐。
当她因思怀先帝,主动追随于地下,万民也会为之感动。
“死者的名声好坏,总要随生者的需要来定义。”萧越人微捺嘴角,眉梢似有感慨:“以太后之尊葬入帝陵,也算得偿夙愿吧。穷通有数,天意难违。”
这事老天爷没插手,他有份,我也有。
一举除掉素盛儿和贾明观,我真正见识到了此人牵一发动全身的本事。
利用我挑起她的好胜心,才有理由带我去赔罪;让清宁宫里服侍的宫女太监,在该回避的时候回避,该出现的时候出现;将贾明观引入禁地,揪住他的弱点加以诱惑;神不知鬼不觉,把夜明珠放在贾明观身上,再当众掉落;把湿淋淋的尸体运出,扔进太液池;环环相扣的布局,比一剂虎狼药毒死她要难得多。
还有人证郑五儿,我刚才知道,她竟是小柳儿的亲姐姐。就是数年前给素贵妃梳头,不慎拽断头发,被罚站墩锁而死的那个小宫女。
上面的人斗来斗去,下面的人就有用武之地。让所有巧合一起发作,需要掌管各方事务的宫人通力配合。不同的宫司之间,又有各自的利益和阵营。
但他们万流归宗,在关键时刻全拧成一股绳,攥在萧越人手里。
贾明观的下场很好笑。
亵渎后妃的罪名可大不可小,杀头太便宜。
先秦时,若有外臣偷窥王族女眷沐浴,要用马尿浇上烧得通红的铁器,再用浓烟熏烤眼睛,据说不疼,但能把双目熏瞎。
广平王要拿这无耻之徒立威,又赐其宫刑。
成年男子受此刑罚,鲜有能熬得住的。留条命也不是不能,端看剜刀子的手艺如何,这就又落到太监们手里了。听说他活罪遭遍,撑到后半夜就一命呜呼。
利用此机,萧越人重创素家,江南空出来的肥缺,则用自己的亲信取而代之。
他说,这是为往后行事方便。于是我便明白,下一个要动手的目标,该是浙东观察使皇甫温。
出了外臣私闯后宫的荒唐事,宫禁加强,处处灯火通明。轮班值守的宫女太监,比往日多添三倍,唯独内务监院寂静如同死地。
前线战事告急,朝中的事绊得萧越人抽不开身,只得先派随吉远赴陇西的河湟谷地打个前站。从崔朝恩开此先例,但凡调动兵马,监军里少不了宦官。这小子能担此要职,飞黄腾达指日可待。
素相的还击来得迅速,以贻误战机为由,非把他逼出长安不可。人上了战场,生死由命,比在宫里好对付。
左不过两三日,萧越人总要奉旨亲征。至于我的去处如何安排,还没来得及问他。
满目黑暗,只有墙角的地炉还燃着微弱红光。太监们用不起铜暖炉和木炭,通常在无人居住的屋子里就地挖坑,堆木材和掺着松脂的杉子点火取暖,也用来烘烤衣裳。
我抱膝蜷在破席上,睡不着也打不起精神,仿佛被困入一座永无尽头的迷宫里。
夜风格外诡异,吹得鱼鳞瓦扑棱作响。忽觉窗棂上有动静,像有人偷窥。我惊得大声喝问:“谁?!”
快步走过去查看,半开的窗外空荡荡,什么也没有。
待转回身,刚才待的地方上空,飘荡着无根浮萍般的白色身影,流风回雪般摇曳,姿态优美无双。
白雾中传来低语:“香……好香……太液池的水真冷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