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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
沉瑕璧

我其实没看清贾明观长什么模样。

按萧越人事前吩咐,只要见到男人的身影,马上掩着脸从他面前跑过,然后放声尖叫。有多大声喊多大声,最好让满后宫都听见。

御刀宿卫侍从匆匆赶到,把呆若木鸡的贾明观摁倒在地,五花大绑直接押走。这厮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,惊惧万分,不住大呼冤枉。

大群太监宫女,突然从各个犄角旮旯里冒出,围拢在门前面面相觑,谁也不敢上前说一句话。

萧越人扯过披风,扬起来兜住我整个头脸,边走边细声安抚:“娘娘莫怕,狂徒已着人拿下,必依法严办。臣先送您入内更衣……”

趁外头还乱着,得赶紧换回来时的衣裳。

那幅鱼饵春宫图,早已神不知鬼不觉消失。

我躲在他身下,声嘶力竭地干嚎,哭给那些看戏的人听。原本是装模作样,渐渐哭得喘不过气。这场泪雨,实在忍了太久。想到刚才所做的一切,更加悲从中来——曾经因为用弹弓让三姐明珠坠马,终日惶惶不安,至少是一件我回忆起来自知惭愧的错失。可现在,当众撒下这弥天大谎,内心却没有丝毫歉疚,甚至连害怕也感觉不到。

我只知道,我在做一件必须去完成的事,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。良心和恐惧,并不能洗刷双亲蒙受的屈辱,做不好才该害怕。

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?我无比难过,哭到眼前发黑筋疲力尽,没精打采地等待结果——是阴谋得逞,还是罪犯欺君。

四周有种诡异的安静,萧越人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,长叹口气:“娘娘把心放宽些,千万保重凤体。事情已经出了,哭也无济于事。圣上那边想必已得知消息,如何发落,容臣等商议后再定。”嗓音不高不低,正好能让外面的人听清。

蹲在地上嚎啕大哭,显然不是我现在最该做的。可我止不住眼泪,忍得牙根都酸了,还在一抽一抽地倒噎气。

他好像不懂得怎么劝慰人,闷不吭声等了片刻,忽然揽住我的头按向肩膀,低道:“好了阿纨,别怕。我在这里,不会有事的。”

泪痕全蹭在团花襕袍上,洇出深浅交叠的水印。我本来没觉着怕,一下子又慌了,手足无措地僵住。

他微挑起唇角,“你做到了,做得很好。现在……”

头回干这事,我还是紧张,有点风吹草动就变成惊弓之鸟。依稀觉得有什么东西挟风而过,眼前一黑,视线已被宽大的广袖遮住。他的动作非常迅速,把我扯到身后,眼明手快地挡下茶碗,袖沿全被茶水泼湿。

素盛儿一砸未中,再也使不出余力,软塌着身子瘫在木桶边,银牙几乎咬碎。

差点忘了屋里还有个喘气儿的。

余香渐散,她应该刚醒来不久。过量吸入甲螺香和紫檀混烧的烟,会致人手足麻痹,神思昏乱,咽喉也无法吞咽。热泉浸浴,反而让毒素随血液流遍四肢百骸。

“去换衣裳。”他看一眼素盛儿,脸色淡淡的,“没叫你别出来。”

我钻入屏风,窸窸窣窣地摆弄那些裙带子,双手止不住发抖,怎么也绕不对方向。

“狗奴才好大的胆子!胆敢谋害本宫,分明不把圣上放在眼里,竟想谋反不成?!”

萧越人理了理下摆,朝她趋步靠近。颀长的背影,走得闲适从容。

“来人……外面的人都死哪儿去了!”

她拔尖了嗓子叫嚷,没比蚊子哼哼强多少。我离得不远,要极力分辨才能勉强听见。从雕花缝隙里偷窥,纱幔云雾般飘拂,半遮半掩。脸色苍白的美人妆发散乱,神色仍睥睨。大祸临头,依旧那么骄傲,威胁近在眼前也不肯服软。

“你到底……想干什么?”

他懒得看她,垂目抚着腕上的白水晶佛珠,和缓道:“恭送娘娘走好最后一程。”

素盛儿闻言一震,似乎不信有谁敢在清宁宫把她怎样,对着他的脸猛啐:“阉竖!给本宫舔过鞋底的贱胚子,算什么东西……”几句话连吁带喘,憋出剧烈咳嗽,捂胸口作痛苦状。

我屏着气,冷汗如冒浆。蠢女人久居深宫,给捧得找不着北了。连我们这些最低等的宫人,没机会在萧国公跟前露脸当差的,都知道他手段厉害,她难道连听都没听说过。

“快宣太医!人呢?”她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状,只顾乱嚷,大喊近身宫女的名字。得不到回应,又一把抓住萧越人,狠狠盯住他,“乱臣贼子,还想反了天了!当初是怎么满宫里学狗叫摇尾乞怜的?别以为巴结上一个短命公主,就能骑在本宫头上耀武扬威!”

骂得再难听,对萧越人完全不起作用。他依旧笑得宽容,等她说完才接口:“人若想走得长远,不可忘记来处。娘娘恩义,臣铭感五内,片刻不敢忘怀。”

怎么会忘?受尽苦楚爬到高位的人,往往最爱记仇。龙有逆鳞,他也有。左一句胡天胡地,又一句短命夭寿,神仙下凡也禁不起这么诅咒。

脉脉温情的言语,夹着一下细微的扑通声,像竹枝折断的脆响,接着又有水花泼溅。四周顿时寂静如死,再也没了动静。

他动作太快,看不清怎么做的。仿佛只晃了晃身子,素盛儿攥住衣襟的玉指便松脱开,雪白的胳膊软绵绵垂落。

我蹑足走近些,见他的掌心还贴在素盛儿头顶,把她的脑袋整个压入水中。

最后一串气泡咕嘟嘟冒出,花瓣荡漾渐平。他揪住满把青丝往上提,让美人仰面朝天靠在桶边。那脖子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,胸口已不再起伏。

萧越人抬其起手,把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合上,冷静地说:“把胭脂匣拿来。”

死了。这么快,这么轻易。

杀人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?我以为他只想要栽赃她与外臣有染,泼天的污名,足够把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拉下泥潭。可是溺毙皇帝的生母……他怎么敢?他真的敢。

这个仇,报得比想象中更彻底。我震惊得无法言语,本能地照他说的做。

萧越人俯下身,用尾指挑起匣里的胭脂,仔细涂抹在那双苍白的眼皮上。光潋潋泛着粉,像生前哭肿了眼睛,娇艳欲滴。

左监门卫是个暴脾气。除掉童贯后,这位置就归他了。刚提拔没多久,就赶上这么大的案子,不全力以赴说不过去。

浸满盐水的鞭子,劈头盖脸一顿狂抽,圣驾赶来之前,贾明观已经被打掉半条命。

我装束整齐,垂手立在廊下,木然看着这个背信弃义之徒,在悲号中被抽打得血肉模糊,还在不住地大呼冤枉。

此公摸约四十上下,人物鄙陋,膀大腰圆。一个不得志的小捕快,靠阿耶的赏识在军中平步青云,又恬不知耻地投靠宰相,背叛旧恩主。坏事做尽,踩着我阿耶蒙冤未白的血,才换来这身官袍。

袍子已被抽烂成褴褛,鞭梢飞甩,带起成串血珠四下抛洒,有一滴飞溅在我的手背上。

“我是来觐见圣上,我什么都没看见!”贾明观奄奄一息,蜷在地上失控地哀嚎出来。他心里一定很纳闷,这不可能,今天发生的很多事都不对劲。

他徒劳地分辩,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下什么样的罪过。

这厮是来见皇帝没错,一个面生的太监将他引入,并告知,圣上正在太皇贵妃宫里进膳,然后把他带到门外便自行离开。

贾团练站着枯等,不知是该直接推门而入,还是等通侍传旨宣他进去。

那时候,第三炉香已快燃到尾声,令人神魂颠倒的气味浸泡着整座宫殿。

良久之后,他等得心焦难耐,遂透过我提前打开的窗缝往里看——这就是萧越人的高明之处,他在屏风挂了一幅前朝太真妃的春宫秘戏图,就是赌贾明观若不敢进门,定会偷窥。

人都有弱点,酒色财气必占其一。

贾明观素来好色,乍看之下,难免血脉偾张,便大着胆子往里走。其实他没走几步,离太皇贵妃的寝殿还远着。我脱得只剩一件诃子裙,披上素盛儿的薄纱衣从他面前尖叫跑过。

他看见的是谁不重要,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他“看见”了,冲撞后宫之罪逃不掉。

就如同当年,老皇帝强行临幸宁王侍妾是否得逞,也不重要。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他这么做了,因此毁掉她的后半生。

挥鞭的人凶神恶煞,打得满地鲜血淋漓仍不尽兴。不等贾明观再喊第二声,又是一记狠鞭从脸颊上扫过,顿时刮烂嘴角。

翻滚之间,一颗流光溢彩的夜明珠,从他腰间掉出来。有鸽子蛋那么大,在灯火里熠熠生辉。

私相授受的证物也有了。

光是冲撞嫔妃的罪名,远不够治得他永不翻身,也不能解释素盛儿的死。

血肉横飞正畅快,御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
“都住手!”

清道的小太监手提宫灯,神色慌张地往清宁宫狂奔,留在宫中伴驾的广平王跟小皇帝终于赶到。

我跟着众人跪地接驾,左监门卫扔下皮鞭以头触地,口呼恕罪,别的半字不提。

广平王脸色阴沉,高声呵斥:“天杀的狗才,谁给你们胆子滥用私刑!”

“臣冤枉……臣真的什么都没瞧见……”

贾明观满嘴血沫,挣扎着扑到小皇帝脚边,含糊不清地求饶。

没人开腔,左监门卫撕块袍角胡乱塞住他的嘴,把地上捡起来的夜明珠敬呈御览,遮遮掩掩道:“这东西……是娘娘的私物,从狂徒身上搜出……在场的都瞧见了。”

报信的太监只说清宁宫出事,具体何事没法禀明。小皇帝还懵懂着,眨巴眼望住皇兄:“此人在母妃宫中偷盗?”

“陛下慎言。”广平王咳嗽一声,“提问就是提问,不要轻易让人知道,帝王更容易相信哪种解释——它们往往离真相很远。”

李重山年仅十岁,在众人眼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,尽管他同时也是天子。他能接触到的所有人,无论亲疏远近,都谨记这一点。于是总是花样百出地向他灌输想法,试图用自己言行去影响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。

麻烦的是,这些意见常互相冲突,很难得出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。小皇帝习惯了无数次令人头疼的拉锯,他还没来得及学会提出问题,已经要先学会,如何在那些对抗和争执中给出决定。

皇帝不能轮流做,在他真正亲政之前,顾命大臣的话只能轮流听。这时天色已晚,宫门早就下钥,外臣概莫能入。李重山唯一能信任的,除了素盛儿,就是皇兄李玄微。

他还不知道,他的生母在半刻钟前刚刚咽气。 sxeOlViDpcX7Wv9E2MdJu4GulVSmZcm7Q6dzeZi4mhmQUshKhqNvxVonyumqkTYb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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