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润清绵的香气幽幽弥漫,似乎并不能驱散美人的烦忧。
素盛儿扭过身,拿眼梢斜睨着他,表情却没什么变化,“从殿下继位大宝,我这清宁宫的门槛也快给踏平了。萧国公是聪明人,事事抢在人前,如今才来讨巧宗儿,不嫌晚么?”
萧越人往后稍退半步,打拱作了一揖:“先帝驾崩,满宫人心惶惶。臣食君之禄,便该尽好当差的本分,这一向难得空闲,顾此失彼。令娘娘误会,臣罪该万死。”
“好听的话,留着糊弄公主去。要怪就怪你押错宝,改天换日的节骨眼上,偏往那不着四六的广平王身边凑趣,几次三番跟我娘家过不去。千转万转,不还是求到我面前来?何必当初。”
手上一抖,我想起宫变的那晚,广平王差一点就脱困出城门。要不是李密横插一杠,现在坐龙庭的未必是她儿子。
夹枪带棒一通,素盛儿心里相当受用。带些得意之色,伸出涂满蔻丹的手指,点在他光洁的颈项间,似玩味似挑逗地滑动,“早知你和寻常的奴子不同,跟公主的交情也非比寻常……多少回深夜出入凤阳阁,如入无人之地,对吧?”
闪电划破颤抖的天幕,沉默得连呼吸都失去声响。提到李盈袖,他和悦的面色闪过刹那阴郁。
第一炉燃尽,第二炉的香方又有不同。选檀香、陈皮、丁子香、龙涎和白芨,这些香材都在龙脑液中浸泡过两个时辰,再取出阴干备用。直接叠烧,即成“翠云龙翔”。
这味香烟气较重,妙处也在于此。焚时可见烟态先直后曲,呈云龙之奇态,经久不散。
暖香迷翠帐,沉烟鸳鸯衾,交织出龙凤和鸣的况味。我眼瞅着她不安分的手渐渐下滑,探入萧越人合得密不透风的白纱交领,轻巧地一勾一绕,就松散开了。
再要往下,被他不轻不重地按住,垂着眼睫道:“臣恶名在外,被别有用心之徒怎么编排都不打紧。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姐,清誉不容玷污。”
“少装模作样,在我面前扮什么清高!”素盛儿冷哼一声,不以为然地甩开他的手,瞟着那沉香枕缓缓说:“摄政王狼子野心,路人皆知。有这么位托孤大臣在,连圣上都要看他脸色行事,岂容我高枕无忧?”
萧越人扯了下嘴角,“摄政王为人端直,对圣上劝谏严些也是有的。臣不过一介宦官,娘娘有何吩咐,不妨直言。”
“这事说来不易,难也不难。依我看,只有你能办成。”素盛儿婉转叹口气,“将作监掌判监事素泓照是我弟弟,刚升了朝请大夫,年纪又跟盈袖相仿,是尚主的不二之选。若能玉成其好,我可以让姜仙芝的女儿留下。圣上少不经事,往后还有倚仗萧国公的地方——当朝太傅,不能白当不是?”
放下香具,把窗叶推开一点,几丝夜风钻入,吹散形如游龙的青烟。
烛火簌然惊跳,萧越人的侧脸暗了暗,比方才阴沉许多,口气仍和缓:“相爷府上的小公子,相貌堂堂容止无双,当得起人中龙凤。原是天造地设的一桩好姻缘,可这事实在教臣难为。公主心有烟霞志,自幼入道清修……”
她打断他:“是不愿,还是不能?”
“臣人微言轻,怎能左右公主的姻缘?恐有心无力,辜负娘娘重托。”
“说什么修道不能嫁人,这种荒唐借口,用来搪塞吐蕃蛮子罢了。”素盛儿不罢休,继续咄咄相逼:“先帝在时,最偏疼这个女儿,可惜没能等到她寻得好归宿,就撒手人寰。盈袖虽不是我亲生的骨肉,到底担着母女名分,不得不替她周全。公主早晚要出降,你舍得不得她万里就番,就忍心看她孤寂一生,终老青灯前?”
他蹙着眉佯装思量,模棱两可地敷衍道:“娘娘所言极是。然婚姻大事,终归还要看公主的意思,强行撮合只怕适得其反。”
“盈袖年纪不小了,先帝一味宠着,难免任性骄纵。我就担心她转不过这个弯,凡遇上要拿主意的事,又只听你的。其实她若能想开些,对你俩都有好处。”
“娘娘此话何解?臣听不明白。”
她歪着头,半张星眸弱眼横波,“本朝公主出降后,都跟驸马长居宫外。公主府可没宫里那么大规矩……可不由着你胡天胡地么?”嗓子软绵绵,道不尽的娇媚诱惑。
戏越来越热闹。我收回眼神,小心看一眼窗外,那人还没来。
估摸时辰,该燃起第三炉“南朝遗梦”。此香方传自魏晋,有山中高士之风。用料也简净,只需用到龙脑、冰片、厣壳、桃花和细辛。香气冽凛,有醒梦之用,故而得名。
从来好梦容易醒,纵没这玩意儿,素盛儿也离死不远了。有些事能做不能说,更经不住再三再四地提。寿光公主是萧越人的心尖子,能为她扛着棺材上战场,那叫一般的情分么?用一个“忠”字全遮了去,旁人装不知道还来不及呢。
听素盛儿的腔调,不过仗着老皇帝咽气,没人再护着李盈袖。身为庶母她偏要做这个主,谁也拦不住。素家把公主弄到手,朝局再大的风浪,有这尊玉菩萨镇着。再借此把萧越人笼络过来,摄政王的威胁便不足为虑,幼主的江山才坐得稳。
最后捎上我做顺水人情,要么他设法说服公主嫁给素家的儿子,要么马上赶我出宫。就算赶走了我,公主她也不会放弃,肯定还有别的后手。
好一把如意算盘,响彻长安一百零八坊。我胆儿小,又往炉里添把碎檀香。调香跟配药有相似之处,也分君臣佐辅。香方上的主料老山檀,全换成昆仑盘盘国的紫真檀。毫厘之差,效用各有千秋。
萧越人不再言语,仿佛把她的话认真听了进去,正在权衡利弊。
我知道他不过是拖延时间,俯下身吹吹炭火,加快了焚香的速度。
素泓照其人,是宰相的另一个妹妹素眉儿所生,按辈分,该管素盛儿叫姑母的。素枕石原有个老来子,养到两三岁上,带进宫里赴宴,竟不慎从画舫跌入太液池,溺水夭折。那事闹得沸沸扬扬,因宰相与沈阁老政见不合,都传是沈昭仪下的毒手,她当时也在船头。
宰相夫人换上诰命朝服入宫,抱着牌位跪在御前恸哭不绝,求皇帝为爱子主持公道。沈昭仪遭禁足,沈阁老的夫人当然不肯坐视女儿受这冤枉,不惜纵身高楼以明志。
两拨大臣连争带吵,险些打成一团。疑云未清,沈阁老的夫人不治而亡。又有风言风语,说这是素家的报复,收买太医耽误了救治。
闹到这地步,皇帝必须给大家一个交待,下令彻查到底。结果素公子之死,跟沈昭仪毫无关系,只是小太监疏于看护所致。沈阁老的夫人伤势太重救不回来也是真,没人动过手脚。
沈昭仪证明清白的代价过于高昂,赔上亲娘一条命,宰相家则失去单传的苗裔。
造谣的宫人和犯事的几个太监,全部处以极刑,才勉强平息这场风波。素、沈两家结下化不开的仇怨,从此成了冤家死对头。
素相权倾朝野,子嗣上却福缘单薄。府中美妾不少,一直膝下空空。素盛儿的姐姐没能选入宫,不得不潦草嫁人。生下儿子没多久,便把这婴孩过继给兄长,改素姓以承祧宗庙。
宰相之子入朝为官,本就容易受人诟病。朝请大夫不过是从五品的文散官衔,听着清贵,没多少实权,将作监才是真正的肥缺。宫室修建、金玉珠翠、犀象珍宝,御用器皿的匠造,及各种纱罗缎匹的刺绣,都归其掌管。光是督造一座芸辉亭,耗资何止巨万,牟取暴利中饱私囊的勾当少不了。
这样的国之硕鼠,公主猪油蒙了心才会下嫁。
萧越人还是那句话:“为娘娘分忧是臣的本分,自当竭尽所能为小公子美言。不过男婚女嫁,到底讲究个两厢情愿。缘分若不到,旁人磨破嘴皮也没用。”
绕半天等于白说,明面上应承,成功与否不保证。
素盛儿气得拍案而起,“好一张利嘴,真以为缺你不成吗?是本宫太瞧得起你……”
妆台上满匣珠翠全打翻在地,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滴溜溜滚到脚边。我捡起来,小心掖进袖子。
宰相老奸巨猾,他的妹妹在女人里可真不算聪明。仗着外朝有宰相把持,盛气凌人到处树敌,不上台面的小花招全用在皇帝身上。朝堂和内宫是两个世界,以为捧出一个儿皇帝,就能保全她的后半生?
她很快就要瞧不清他了。
素盛儿起身过猛,脚下却止不住发软,整个人晕晃晃地倒进他怀里。
“哎,娘娘当心……那些奴才也不知去哪儿躲懒了,臣伺候娘娘沐浴。”
萧越人抱起这软玉温香往浴桶走去,姿态放恣轻薄。怀中人气涌如山,胸膛起伏不定,抿过胭脂的朱唇微翕,像刚脱水的鱼。
她不能动也无法言语,神志半昏,只有任由摆布的份儿。几重锦帐垂落,不多时,一件玉色纱衣扔在脚踏上。
火候差不多了,我把藏在头发里一小片厣壳磨成粉。碎末遇火即焚,化作轻烟飘散无痕。
“阿纨过来。”
他用手指挑起那件余温尚存的绫纱衣,朝我头顶一扬,飘飘然罩下。
隔着朦胧细纱,一抹很浅的,异样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,刹那失去痕迹。
半开的门外,脚步声已徘徊许久,仍踟蹰不定。
实在让人有点着急,他要不肯进来怎么办?萧越人在藏身处打手势,意思是稍安勿躁。
我咬牙按捺,只好再等。披着素盛儿的薄纱衣,胸前系件聊胜于无的贴身诃子,冷得起栗,心头却火烫。也不敢四处张望——屏风上挂了一幅比人还高的《镜殿秘戏图》。
秘戏即“春宫”,描绘皇帝与嫔妃在阁壁幽房内,嬉戏私亵的图景。
前有隋炀帝造乌铜屏,白昼与宫人戏,影俱入其中。高宗皇帝有样学样,也在大明宫造一座“镜殿”以供淫乐,留下这幅秘戏图,还题诗一首:“镜殿青春秘戏多,玉肌相照影相摩。”
此物寻常难见,民间给女儿置办嫁妆,才会偷偷压在箱底一起陪嫁。跟市井粗制滥造的雕版印图不同,宫中的《大乐赋》出自名画师周昉之手,共有三十六幅,取诗中三十六宫都是春的意思。屏风上的这幅“镜殿”,在安山之乱后便不知所踪,传说所绘的是太真妃。
寝宫里到处是镜子,眼神躲到哪个方向,都能窥见春光外泄。图中女子丰肌秀骨,梳望仙髻,着绫波袜,备后妃之容。男子则戴远游冠、踏丝革鞋,具帝王之相。就连一旁侍奉巾栉的小鬟,也是翠翘束带,压腰方履,清一色宫女打扮。
我不知道萧越人从哪弄来的秘戏图,这种难以言说的妙物,谁遇上都不得多瞧几眼?但凡是个男人,保准看进眼珠子就拔不出。
再有奇香助兴,何愁鳖不入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