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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
悲善才

无乐不成席,七音胡乐在民间盛行,已成不可阻挡之势。这股风气逐渐蔓延到宫廷,引贵族们争相追捧。凡宫中设宴,必有胡地的歌舞助兴。

保守的大臣们,一直以来对龟兹乐怀着极大的偏见,指责靡靡胡音绝非雅乐,而是有伤风化的不祥之声。抨击愈演愈烈,来自粟特的太乐教习曹僧奴等主张胡乐的乐人,皆遭到冷遇。

恰逢刚改了年号,皇帝下令朝臣们定新乐,对中原的五音之乐大加变革。那些攻击新乐的保守派,除了横加指责外,却拿不出任何有用的办法。

婼羌国破那年,曹僧奴和众西域乐手们一起编入宫廷的梨园乐工。他的女儿曹妙达,因擅琵琶而见幸于天子,封作修仪。荣宠虽不及素盛儿,也很得皇帝垂爱。

曹修仪有胡人血统,与阿娘惺惺相惜。于是进言,让姜娘子在宫中多留几日,同乃父切磋七音八十四调,奏请修乐。

阿娘从不愿谈及宫中人事,唯有一次提起曹妙达,钦佩之情溢于言表。她说,曹氏父女都是真正痴迷音律之人,心地单纯固执,不是宫里随处可见的投机取宠之辈可比。

曹妙达伴驾多年,从不曲意逢迎,更无子息。或许正是这份若即若离的冷淡,让皇帝对她另眼相看。

她说,灵巧的双手就是乐师的生命,生儿育女恐伤及气血,心中多了凡俗的牵挂,更无法追求音乐的至臻化境。

在这个才华惊绝的女子心里,她首先是乐师,至于什么后宫位份高低,并非值得稀罕之物。哪怕将来色衰爱驰,孤零零枯守深宫,只要有一把琵琶在手,别无所求。

她们在乐班里也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,如此大胆的剖白,让阿娘甚感惶恐。想不通她既然另怀奇志,为什么还要做皇帝的妃子。

曹妙达低头拨弄手里的琴弦,苦涩笑道:“雷霆雨露,凡人不能抗拒。上天生我为女子,便夺走了我为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资格。浮萍之身,哪里去问因果?”

乐班别后,一个入太乐署做乐工,阴差阳错封了修仪。一个辗转回到西域,给手握重兵的边将当侍妾。始终念念不忘的,是一把琵琶,一支笛。

连借酒浇愁也做不到,饮酒过多会让手指颤抖。囿于深宫的日子,并不比在王府好过。

我听完只觉得,老皇帝真是贱得慌。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,非要把好好的珍珠玷污成死鱼眼珠子,还没处说理。

曹妙达的执着和诚恳打动了阿娘,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乐手,决定为修定新乐共尽绵力。

这决定不能说是错,却足足毁掉阿娘的后半生。她留居在懿贵妃的乾祥宫,除了去梨园坊跟太乐曹教习一起切磋技艺,几乎足不出户,日夜演练推敲,为新乐的修改提出建议。

乾祥宫总是莺歌燕语,各宫嫔妃存心巴结的不少,除了请安也常往这边走动。曹妙达为修新乐,不得不主动登门。她不愿去嫔妃中间掺和,跟阿娘两人躲在小房间里,抚琴弄笛自成天地。

三朝一晃而过,她们亲手所录的乐谱就有上百篇。

有天傍晚,懿贵妃的近身宫女彩鹮突然来找,说:“娘娘新排了一支胡舞,打算请圣上鉴赏呢。又对曲子不满意,嫌宫里的乐师技艺平平,没得糟蹋了娘娘的苦心。如今正缺个擅吹笛的,奴婢寻思这不是现成的么,只好大着胆子前来劳烦姜娘子。”

态度倒很客气,事后回想,才惊觉内中实有蹊跷。入夜召唤本就不合常理,彩鹮着意撇清,挑明是自己的主意,为主子分忧罢了,显得懿贵妃毫不知情。

宫里规矩大,阿娘不敢擅越雷池,迟疑道:“可是娘娘并无传唤……”

“娘子也太过本分!”彩鹮嗔笑道:“娘娘最是和气,不叫你就不能去了?多殷勤走动些,也显得心里惦记着娘娘。横竖不过吹个笛,便是吹得不合心意,还能把你赶出来不成!”

阿娘仍犹豫不决。阿耶跟李王妃都在宫外,没个能商量主意的人。

彩鹮面色不虞,故意拿言语相激:“是奴婢自讨没趣,好没意思!娘子是宁王家眷,宫里的贵客,人微言轻的奴婢,哪里轻易请得动。罢了,娘子只当奴婢没来过。”

曹妙达也在,可这里没她说话的份。见阿娘不去也不成,只好道,“我在这里等你。”

阿娘去了三刻钟,还未见音信,却等来了圣驾亲临。曹妙达顿时坐如针毡,不好继续耽搁下去,倒像故意要在皇上跟前露脸似的。

奴婢们都在懿贵妃宫里服侍,全忘了宫里还晾着个修仪娘娘,这会子告辞也找不到人通传。又捱过小半个时辰,她打算悄悄离去。至多落个礼数不周,翌日再来赔罪。

刚走出房门没几步,忽听见前头大呼小叫,动静跟闹刺客差不多。她正想原路折返,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奔来,迎头撞入怀中。

低头细看,慌不择路的女子竟是阿娘。刚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,不知遭遇何事,搞成这副狼狈模样。发髻松散凌乱,衣衫也被扯破,露出肩膀大片肌肤。满面泪痕擦拭不尽,恐惧的眼神中透出深深的痛苦和屈辱。

她惊骇不已,隐约猜到什么,忙解下披风给阿娘遮体,却在她身上闻到古怪而浓烈的气味。沉香混杂着花香,也盖不住这股奇特的味道。冷不防吸入肺腑,不禁胸闷头晕。

曹妙达自幼长于西域,又随其父游历诸国,对天竺醉茄的气味并不陌生。

醉茄是一味药材,生在高山峭壁,果实红艳如火。梵语念作“阿西瓦甘达罕”,意思是“马的气味”。这东西药性极强,又称天竺人参,中原少有人识。过量服食会中毒,令人呕吐昏厥,情志癫狂。焙干研磨成粉,混入香料中隔火空薰,却有纾郁催情之奇效。

丝路的商贾不远万里,把它从天竺带入中原,很快被追捧得价比黄金。成色最差的,一钱粉末也要一斛珠来换。物以稀为贵,只有上等勾栏烟花地才用得起。

阿娘受惊吓过度,呆滞如泥塑木偶,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,只是哭泣。懿贵妃更是一问三不知,称当时亲自去为圣上调沐香汤,并不在场。

阿耶死的那年,阿娘才对我提起这段尘封的往事。

素盛儿拣了几支新作的曲子,让她以纱巾遮面,坐在屏风后一一吹奏。不知不觉间,宫人全部悄然退避,连贵妃也不见踪影。

皇帝是什么时候进来的,她也记不清。更想不到堂堂天子,竟像醉了酒似的狂性大发,法理伦常全然不顾,上来就动手动脚。

她哀求无果,拼死挣扎才得以逃脱。皇帝的禽兽之举并未得逞,可闹得动静太大,把整个后宫都惊动了。

一国之君淫辱臣妻,传出去怎生了得。

胳膊折断只往袖里藏,皇家的龃龉不宜张扬。天一亮,便急传李王妃入宫,交待清楚利害,让她赶紧把惹是生非的侍妾领回去,严加管教。

阿娘说,她本想以死明志,可腹中已怀有身孕,实在下不了狠心戕害自己的亲骨肉。

此事匆忙遮掩,谁也不敢多提。上面些微风吹草动,往下波及就变成电闪雷鸣。乾祥宫那日当值的宫女太监,全换了一遍。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,没有人再记得旧面孔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至于曹妙达,她的故事很短,似足她令人扼腕的一生。

她很清楚,姜娘子是被人设局陷害。素盛儿和李王妃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,已足够说明一切。

然而口说无凭,香炉里连灰渣都倒空了。

懿贵妃宫里用的是南国蜜合香,香粉调和打篆,或揉成蜜蜡丸,能烧得干干净净。跟那种把整段香枝叠加直烧的粗犷技法不同,不会留下痕迹。剩余丁点粉末,太医署也查不出问题。

但曹妙达从雪白的牙粉深处,挑出很小一块烧融的蜡壳,里面凝着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香料碎,像琥珀。她一口咬定,此物就是天竺醉茄,过量焚烧能乱人神志。

这等于和懿贵妃公开作对,最要命的是,连皇帝都嫌她多事。

一桩丑事,藏着捂着还来不及,偏有个不识趣的小修仪拼了命往外捅。众人都觉得,她为了跟素盛儿争风,简直走火入魔。

宫里所用的香料,哪个品类各几分几钱,耗多少剩多少,用于何年何月何时何地,都有记录对得上,绕不过尚香局。

奉御娘子拿出簿册,称宫库里确实有天竺醉茄,是天竺使节的贡品,去年斗香大会上用过一次,已经所余不多。就算把剩下的一股脑全用掉,也不可能伤人。更何况,库存的份量并未减少。

线索中断,禁药是经谁手夹带入宫,根本毫无头绪。

曹妙达孤掌难鸣,最关键的证物,那片留有残料的蜡壳,竟在紧要关头不翼而飞。

现在我知道,蜡壳是落在崔朝恩手里。再往下追究,还会死更多人。

不得不佩服贵人们自圆其说的本事,查来查去,罪过全扣在宫女文彩鹮头上。是她自作主张,把姜仙芝带到懿贵妃的寝宫。纱巾遮面,屏风朦胧,昏暗的烛火映不清真容,才让圣上错认;是她急于讨好主子,违犯宫禁弄来天竺醉茄,混入香炉焚烧,企图用这种鬼魅伎俩为懿贵妃固宠——想必不会难如登天,有人迷信奇技淫巧之术,就有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赚这份儿钱。

反正死无对证,彩鹮在证供上按过手印,当晚畏罪自裁。

至于蜡壳怎么失踪的,其实很好猜。曹妙达想为知己伸张正义,她身边可没人想做文彩鹮。

孤立无援的曹修仪,不知是被迫还是意冷心灰,自请出宫修行。

更可悲的是,这并不是她陷入沼泽的终点。

皇家寺院,乃世外清修之地,岂容丝竹乱耳。他们连她仅剩的琵琶都要夺走,因为她只在乎这个。

软禁在佛堂的曹妙达疯了,不久病亡。但她的新调胡乐,得以长长久久地在世间流传下来。

曹氏的揉吟拢捻,是胡汉琵琶调里首屈一指的流派,谁也无法取代。 aqVCK7hzknUndO0WS9m+rAj9+zml3DeKEhxmCpYkfHx0qyh9uR+5K6OV9cpSxj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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