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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
浮香计

太皇贵妃的旨意离写得清清楚楚,要我三日后和贞太嫔一起出宫去往建陵。要不是因为柳灼萝染了风寒,病势汹汹起不了身,她恨不得让我们马上启程。

萧越人带来这个消息时,我并不十分意外。柳灼萝病得太及时,哪有这么赶巧的事?皇子的手,确实能借着宦官这道缝,掩人耳目地伸入后宫。

广平王跟安西四镇联姻之说,随着铁血亲王的陨落,早已烟消云散。如今得窥内情,却给我提了个醒——这位七皇子,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淡泊无争。他心中所求,恐怕远不止做一个富贵闲王。

纵然血脉高贵,人生几乎毫无缺憾,若没有实在的权力加持,照样是风雨飘摇。

若非来自他的默许,萧越人不会把陈年旧事翻出来讲给我听。皇族的慷慨向来要求回报,分享秘密的同时,必须分担其中的风险。意味着他会改变我的命运,而我要听从他的安排,不能违抗他的决定。否则这座庞然可靠的山,随时会滚落碎石把我砸进地狱。

广平王走后不久,那两个来自林邑、诃陵的奉香师就被萧越人带入宫。

只有两天时间,我必须跟他们学会调香。别指望有所小成,要紧的关窍得领悟到位,摆弄起来不能露马脚。

跟宫中尚香局的令人不同,那两个奉香师都是男子,容貌奇特,难怪素盛儿不肯接受。

林邑国很远,在交州南千余里,北与皛州相接。阿兄的藏书里有所记载,其国民不识冰雪,以木香犀角(槟榔)汁为酒,皆体格魁伟。游荡长安者,多江湖散人。卷发黑身,通号为“昆仑”。

这位姓刹利耶伽的异士,瘦削精悍,浑身香气飘荡,黝黑的四肢以金锁璎珞环装饰。他的姓氏来自林邑国高贵的族裔,跟街市上的昆仑奴不可同日而语。

另一位来自诃陵国的献香使者,名叫头黎。他的汉话比刹利耶伽流利,矮胖似弥勒,耳戴硕大金环,面容更圆润可亲。

诃陵人,食不用匙箸,以手撮取。国中亦有文字,颇识星历。我长这么大,没见过谁用手抓饭菜来吃,却在他衣袖间闻到阵阵陌生的酒香。

头黎笑说,他的故乡以椰树花为酒,其树生花,长足三尺余,粗壮如人的臂膀。割开树皮取汁酿成酒,味甘,饮之亦醉。

他还夸我嗅觉灵敏,感悟自然颇有灵气,是个学香的好根苗。

此人举止散漫,戏谑惯了,说话也很随便。我渐渐没那么紧张。问他,“头黎师父,调香要学多久才能似模似样?”

刹利耶伽看我一眼,生硬道:“我二人是向大晏贡香的使者,请不要叫师父。”

林邑的贵族姿态高傲,显然并不愿收下我这个对香料一无所知的弟子,不过是忌惮广平王的威仪,不好拒绝。

他们拿出香盒,把琳琅香料全部取出排开,让我一一辨识。

常见的是紫真檀片和西域苏合,我也只认得这两种。头黎依次指点:“这是龙涎,这是婆律,在你们大晏非常珍贵,要用黄金来换。”

还有乌苌国的龙脑、交趾国的蝉蚕、波斯的没药、据说能起死回生的零陵香,其余乳麝、捺多、罗丁、瑞麟、杜衡等不一而足。

识香乃调香的根本,光是记下它们的名字和形状,就花了整个晌午。

萧越人在里间,不知忙些什么,偶尔传出些翻纸研墨的动静。竹帘隐隐透出一道悠闲的剪影,似远似近。

西南诸蛮调香的手法,以挥洒豪放见长。香案上铺开的,都是没有经过炼合的香料,增一分减一分,结果千变万化。

刹利耶伽拿起一节枯木状的枝条,问:“娘子看仔细,这是什么?”

他总是过分严肃,惜字如金无趣得很。我望向他手中之物,目光不敢偏离半分,看清楚了就低头答:“甘松。”

“错,这是单于陆薰。”他沉着脸,嘴角旁两道纹路更深,“出天竺者色白,出单于者绿色。甘松是洗浴诸佛所用,佛经中称‘多伽罗’,众妙香之一,不能混淆。”

“混淆了又如何,不正好搭配出一味新的香料,难道佛会发脾气?”

竹帘微动,帘后执笔伏案的剪影似乎顿了一顿。我心头大跳,再偷暼一眼,也可能是风吹得影儿晃。

头黎哈哈笑着说:“香料可以入药,既是珍贵的玩物,也能变成害人的毒物。一不小心弄错,要出大乱子。就比如——”他拿起一小捆红绳扎着的干枝,“这才是甘松。”然后随手扔进一堆云母样的碎片里,“跟石叶香同烧,出烟会致人晕眩,生幻觉,多谵语。用量过重,怕是醒不过来了,娘子可千万要小心。”

言罢仰头灌下一大碗黄桂稠酒,身子也有些东倒西歪。

我敛容细听,不敢再怠慢。头黎的“酒后真言”,不仅香谱里没有,在任何书里都见不着。宫廷不是卖弄危险学问的地方,每个字都有它的用处。广平王要我临时抱佛脚去学香,目的大概就在于此。

昼夜不眠不休,细嗅各种香料,由晨至昏烟熏火燎。饮食也要清减到极致,以免混淆嗅觉。

头黎太贪杯,大多数时候酩酊不醒,张嘴就醉话连篇,令人心惊胆战,又不得不默默记诵。刹利耶伽不苟言笑,用极为挑剔的态度,为我纠正配比和叠法。

练得多了,逐渐有些心得,自己也能摆弄出几样出人意料的搭配。久闻芝兰而不觉其香,我被这些奇花异草熏得只想吐,享受不到什么风雅的乐趣。

两位师父品了刚调出的第九炉凤髓香,终于勉强点头,双双辞别而去。

烟气未散,萧越人用丝巾拭净双手,闲闲拈起一块香料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波弋国的茶芜香。此香浸入地底,土石都会沾染香气,入药可活血。”

他听了,若无其事地又挑出一块,问:“这又是什么?”

“甲螺香,是蟹腹下的薄壳。跟其他香料一起叠烧,气味芬芳,单独烧是臭的。”

“这个呢?”

我抬头一看就懵了,想不起这根块有何来历。拿在手中,像风干的蝉蜕,掰开轻嗅,一股奇特的辛辣之气猛窜入鼻,呛得心慌激荡。

犄角旮旯琢磨个遍,还是毫无头绪。这些香料珍罕无比,品种、份量都有备记,浪费指甲小的一块定要挨骂,怎会突然冒出见所未见的东西。头黎只字未提,香谱图描也不见记载。气味如此特殊,如果亲手调和过,一定会留下印象。

除非……

我咽了咽嗓子,“这东西不是香盒里的。”

是他不知从何处弄来,目的就不得而知。

满心疑问挥之不去,再偷看萧越人,压低声音问:“它……有毒?”

“在这里,人们通常不用刀杀人。血沾在手上不好看,莫如幽香,无形无痕。”萧越人把目光转向别处,标致的脸孔依旧安闲和气,话里的暗示却截然相反。

杀人。我为这两个字失神。

怔忡间,他用慢悠悠口吻说,“天竺醉茄。如果姜娘子没有撒谎,你在还没出娘胎时,就已经闻过了。”

漫天豪雨瓢泼,宫灯依次亮起,映得四周湿而明亮。

才申时末刻,已经天色昏昏,地砖依旧泛着柔光,似一匹流淌的青绸。萧越人踏着这匹冰凉的绸,往清宁宫深处走去,我手捧香具紧随其后。

他的步子仿佛经过丈量,每挪动一步,靴尖恰露出衣裾两寸。远未到百花盛开的季节,花园中却暗香幽浮,雨水也浇不散。

清宁宫中,有一座光辉灿烂的亭阁。仿兴庆宫的沉香亭而造,香气就来源于此。

多年前,玄宗皇帝为讨宠妃欢心,突发奇想,用巨大的沉香木建造了沉香亭。琉璃宝石为饰,香粉中掺入雪花泥和红色草汁,层层涂染粉壁。宠冠三千的美人,在亭畔纳凉赏牡丹,留下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”的诗句供人传唱。

沉香亭的意义,早已不是一座花园内的游宴亭台。它是恢弘宫城中鲜活热烈的心脏,美奂美轮举世无双。集天下物华之美,博采众家所长,令世人倾倒折服,也成为每一个后宫女子魂牵梦萦的向往。

后来六军哗变,宠妃命丧荒坡,沉香亭沦为不祥之地,随兴庆宫一起没落。

到了代宗这一朝,同样喜欢炫耀国力。不停开疆辟土,要付出鲜血为代价,没有什么比挥霍更容易在青史上留名。

素盛儿向来懂得投其所好,于是怂恿皇帝,也用昂贵的香料建造一座亭子。挖空心思,不停描绘它的独特和华美,形容成以威仪震慑四方的壮举。

繁华的长安,也有很多百姓上无片瓦遮顶,脚无立锥之地,皇室却要耗费巨资,享受这种令人咋舌的奢靡。

当然有大臣竭力规谏,沈阁老更是坚决反对。沈氏四代袭爵,沈阁老之子乃探花郎出身,官至盐铁转运使,掌握着国家大半财税。人人都说他的女儿沈昭仪若诞下皇子,必定是下一任皇后。

那时沈昭仪离临盆不远,偏又传言太医诊出脉相,称她所怀的是位公主。素盛儿风头正劲,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,两边旗鼓相当。

一座亭子的争论,演变为一场寄于香料的权力游戏。

代宗心意坚决,以强大的气魄力排众议,还把建造香亭的重任交给了素枕石。

很快,新的“芸辉亭”落成,以沉香为梁栋,金银为户牖,开门则香气蓬勃。素枕石巧妙地退让一步,把亭子建在清宁宫,即可寄托对长孙皇后的哀思,亦是迎接后宫新主的祥瑞。

异议可以暂时消弭,强压的不满只会越积越深。

帝王的宠爱是香气浮云搭成的阶梯,并不牢靠,也很难持久。妄想踩上它一步通天的人,总是迅速滑落深渊。在宫廷中生存,只讨得皇帝欢心远远不够。素盛儿忘记了最简单的道理,宠妃不可以和权臣们硬碰。

她的恃宠而骄,傲慢固执,几近离谱的自尊心,无一不撩动了外臣心里最敏感的那根弦——女祸误国。

有女帝的前车之鉴,他们向来对后宫的女人严加提防。帝王的言行,能轻易被妃子左右,乃至把忠良的诤谏全部抛诸脑后,多么荒唐而值得警惕。

攻击素家的下一个理由,很快就出现了。

那年春天,阿耶打完胜仗,入京述职之际,带全部家眷来到长安。

皇帝要在新落成的芸辉亭设游春宴,由素盛儿主持,阿耶、李王妃和阿娘都在受邀之列。阿兄已经做了广平王的侍读,借此机会能和家人团聚,也十分高兴。

阿娘是个连孺人都算不上的侍妾,不赐坐席,侍立在最不起眼的角落。阿兄第一次见到她,彼此说了几句中规中矩的客套寒暄。

他只记得,他的母亲李王妃存心让父亲的侍妾难堪,反复提起她卑微的乐伎出身,非要她当众吹奏一曲以娱宾客。

姜娘子的笛奏艺惊四座,让宫里的乐师黯然失色,也受到皇帝的褒奖和贵妃的赏赐。

原本是个还算和乐融融的春日。再后来发生的事,不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说得清。 /HTvvN5kZZ8zmMHaSfNo1opx9BPdvq+O/HfFC3wo+IHlDc/K7zMdde6RFm5xXOYV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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