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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
错姻缘

广平王回銮长安,跟阿兄的书信往来仍不间断,有没有再提别的就不得而知。安西副都护奉旨出征大食国之前的那段日子,阿耶忙于军务,经常几天几夜不见人影,李王妃看我的眼色不免又淡了些。

陆先生是严师,对此事丝毫不感兴趣,也并不觉得惋惜。搬出厚厚的书册,又开始讲那些变幻莫测的兵家虚实。

恒罗斯一役,双方各有折损,压根不算大获全胜。那位副都护,却因此调离西域,荣升右羽林大将军,封密云郡公。他是高句丽人,广平王驾临都护府当日,被阿耶初次引见。在宴席上和其他边将一起敬过几杯酒,过后并无交集。

皇子不可轻易结交外臣,尤其是握兵的武将,阿兄只有爵位而无实职,他来探访才名正言顺。其中暗藏怎样的玄机?

他们所在的世界太过复杂,比书里最难解读的谜题还要遥远。

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,只有那些极其聪明的人,才能管中窥豹。

陆先生说出他的推断,恒罗斯城伤亡惨重,只是战术上的瑕疵,但换取了战略上的巨大胜利。西域采取的攘外之策,一直是“以攻为守”。胜,可得到岭外之地;败,可保西域安稳。

偏离对抗吐蕃的方向,主动挑起对大食的进攻,是想趁着黑衣大食(阿拔斯王朝)立足未稳之际,将其一举摧毁。若能凯旋,葱岭以外大片土地将重新归入大晏,这才是真正的不世之功。

我不知道这些跟我失去的马儿有什么关系,依旧感到可惜。

记起这段往事,我对广平王的畏惧减轻了些,轻声说:“奴婢想起来了。当年有眼无珠,为一匹马冒犯殿下,实在惭愧。”

鼓起勇气抬头看一眼,正好迎上他锐利的目光,脸容比少年时更加轮廓分明,气韵超然脱俗。只是随意坐在那里,却有一股由内而生的英朗,不怒自威。

“你阿兄七岁入宫,算来相识的年头不短,本王很敬重他的才学和为人。你是含璋的亲妹子,不用自称奴婢。”

听他提起阿兄,我不禁眼眶发热。人死如灯灭,没想到还有故交惦记他的好。素闻广平王交游广阔,竟也是个顾念旧情的人。

“殿下宅心仁厚,奴婢戴罪之身,岂敢僭越。”

他爽朗笑道,“交河城一别经年,你也长大了。彼时不知究竟,夺去你一匹爱驹,如今投桃报李也是应当。”

这是阿兄留下的善缘,我只好再三行礼拜谢。

很快,李玄微又开口说话,问的却是:“你会不会骑马?”

我不解其意,紧张地暼向萧越人。他面无表情立在旁,手指探出袖口,飞快地做个手势,意思是,不管广平王问什么,尽量往好处说。

我轻轻点头,“会。”

“射箭呢?”

“只能拉开最轻的弓。投石弹雀,雕虫小技罢了。”

“你阿兄常夸你饱读诗书,对古今得失颇有见地。”

我愣一下,不敢贸然开口。

凡涉及古今,免不了针砭时弊。阿兄做皇子侍读,自然可以畅所欲言。我却不一样,高谈阔论,向来是男子的特权。他们借古讽今是胸有丘壑,女人说出口就是胡言乱语。凸显自己的见地,意味着选择立场,无疑是危险的事情。

“怎么,怕我考你?含璋最疼爱的妹妹,不该连这点胆量都没有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在寂静中格外柔和清朗。

如梦中惊醒,我想起阿兄曾提点过,三教并盛以来,朝中大有偃武修文之风。广平王从不认为穷兵窦武是立国的根本,守土养民,无争无为,才是治世之道。但大晏靠横刀立马打下江山,先帝年轻时雄才大略,转战南北所向披靡,对这套说辞很不以为然。反而认为,一个心慈手软的皇子,并非储君的最佳人选。

因政见相左,立储之争一再拖延,最终不了了之。在他面前,切忌触此逆鳞。又说,殿下一贯待人友善,有贤王的美誉,最厌恶巧言令色的浮夸之辈。若问你什么,如实对答总不会出差错。

犹豫片刻,我决定据实以答:“奴婢略识得几个字,所熟读的却并非经史典籍。”

“那是什么?”

“六韬三略,素书问对。守城对战,排兵布阵。”不光跟着阿耶耳濡目染,连陆先生平日所教的,也是这些。

他短促地呵一声,听不出有没有笑意,淡淡道:“将门之女,无可厚非。没想到你跟你阿兄的志趣,竟相去千里。”

萧越人脸色微变,忙挺身而出替我告罪:“澹台氏祖上数代都是战功赫赫的大将,她以为此事理所当然,只是少年人的狂妄,殿下只当听个笑话罢了。”

“无妨。萧卿如此回护,倒显得小题大做。”广平王哈哈一笑,说:“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,学这些有什么用呢?”

我不知道怎么跟一个从没上过战场的人,去解释用武之道。但我想,萧越人应该明白的。我是卑微的庶女,他是卑微的太监,我们跟皇子贵族不一样,都不是天生就拥有权力的人,反而要拼尽一口气,在皇权的碾压下挣扎求生。战刀在手,才有可能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。

满室茶香渐淡,广平王杯中的水也凉了,不再冒出白雾。萧越人不敢怠慢,很快奉上第二道茶。

“一杯热水放在那里,只会慢慢变冷——热血满腔,亦同此理。往世之失不可追,现世有现世的冰雪。用三寸笔锋空谈,不过是隔靴搔痒,也无法替古人重活一遍。去做点什么,才有可能真正地改变。”

萧越人眉宇间愈发尴尬,绷紧脸一言不发。我有点后悔,他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,不该当面让他难堪。

闷了一刹,低下头谦卑地解释:“奴婢的两个姐姐敏慧博学,谈吐见识出众,非奴婢所能及,久而久之……便不愿在毫无天分的事情上白费功夫。愚钝自知,好过背几句殿下喜欢的诗文,假装自己是行家。滥竽充数,罪过更重。”

“聪颖夙慧,不减当年,不枉你阿兄抬爱。”广平王不再深究,换了话题:“会弹奏乐器否?”

我稍松口气,“吹笛子算不算?”

萧越人瞪着我的眼神十分不善,“问你什么,据实以答就是了,哪有反问人的?”

李玄微摆手,微微一笑,“唔,差点忘了,你母亲正是精通音律的女笛手。”忽然再问:“调香可有涉猎?”

“……一无所知。”

广平王不再多言。站起身,由萧越人为他披上来时那件玄色披风。帽檐兜住头脸,锋芒尽皆敛入其中。

内务监院不是贵人久留之地,我伏地恭送,听见他开玩笑似地说:“我也不喜欢酸儒那套陈腐的讲究。想留在宫中,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,光会打打杀杀可不够。如你所言,去做点什么,总有用得着的时候。”

脚步轻无声息,在身边停顿了顿,“你阿耶熟读世间兵书,却并非亡于沙场。你仔细想想,是什么道理。”

腿脚早已跪到麻痹,我感觉到他不声不响的衡量和揣度,只有讷讷称是。心头骤然亮起一线光,若想留在宫中?皇子的手能伸入后宫吗?这种事我从没听过,想都不敢想。

送走广平王,萧越人拉我起来,复杂的眼神盯得人心发慌。

“一个酿酒宫女,陈冤能写血状,对着皇子可谈文武韬略。早知你这样深藏不露,何必白操心一场。”

我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,急于求证:“殿下的意思是,会帮我在太皇贵妃面前说情,让我留下吗?”

“想得美。”

“那他为什么要说,想留在宫里就得学很多东西?他让我学什么?诗词歌赋,音律调香?”

“你这点小聪明,也就勉强能赶上半个随吉。想弄懂皇子的心思,火候还差太远。”

动不动就语含讥诮,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我懊恼的是,他说得没错。

他话锋一转,“不过,殿下似乎很欣赏你的胆识。”

“人笨所以胆子大。”我赔笑,“萧国公聪明绝顶,万望指点一二,省得我猜错了主意又惹祸。”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。

我拍马屁的功夫比随吉差得远,萧越人不吃这套,双目微斜,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过来,“真是可惜。做了广平王的侧妃,也许不用受这份儿磋磨。”

金风玉露一相逢,把皇子当成马夫用力吼,提起这茬我就恨不得钻地缝。

“阿兄异想天开罢了……年少无知时闹的笑话,还提来作甚。”

他冷笑说:“不是因为那匹马。”

“……什么?”

“殿下回长安不久,托舅舅长孙玄同请奏圣上,要聘你为侧妃,连合婚书都差点下了。”

竟有这事?我闻所未闻,连阿兄也不曾提起。

“不会吧?我那年才十岁。”

“这也是大臣们反对的理由。御嫔合婚的年纪,最少要十四。但沈阁老说,齐王李密成婚更早,已经当父亲了。当年很多美人备选广平王侧妃,家世相当的,不见得年岁俱足,养在宫里待年及吉数亦可。再说又不是马上成婚,也不是聘正妃。皇家择媳,变数还很多。你知道最后差在哪儿吗?”

我其实无所谓,他有兴致说,听听也行。

“年纪不足虑,素相就在别的地方挑毛病。进言说,七皇子少年英才,正是修身养德之际,过早耽于女色恐伤及血气。不少大臣是素家暗中笼络,私下向着素贵妃和她更年幼的儿子,纷纷附和。”

“哦,我也觉得宰相说得有道理。”

萧越人保持冷淡的神态,瞪了我一会儿,缓缓道:“素贵妃坚决不同意,跑到圣上面前跪着陈情,只说了一句,皇室血脉不容错乱,宁肯被七皇子怨怪,决不能放任不伦之祸发生。这话勾起圣上的心病,也让你阿兄多年心血落空。”

窗户纸捅到此处,我就明白了。心病是因为做过见不得人的事,老皇帝担心当年作的孽结出恶果,生怕我跟广平王是亲兄妹,那不乱套了吗。毕竟有此嫌疑,更应慎重。

“后来钦天监上疏,称你生的时辰不对,跟皇子八字相冲克,会导致天星变乱。先帝便以此为由,没有准奏合婚。长孙皇后仙逝已久,后家跟着没落。广平王的舅舅,空有怀德郡开国公的封爵,却难以跟素相抗衡。”

星官算得没错,要是阿兄的筹谋成真,澹台氏罪夷三族之际,连广平王也算在其中,跟西域重镇联姻的盘算将一并化作泡影。

任何幸运都可能变成不幸,这道理每个生在皇家的人都懂,广平王也很庆幸此事功败垂成吧。

令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个。想阿兄六岁侍读,就让广平王知道他家里有个出色的妹妹,出宫后也常在信中提及。十年潜移默化,岂能用一句不痛不痒的痴心妄想来解释。天下再无人能下到他这样的功夫,也不会有别家的女儿比我更有胜算——如果我不是那件事之后才出生的,一切几乎水到渠成。

跟广平王初次见面,根本算不上美好愉快。他看见的,只是一个顽劣冒失的黄毛丫头。仍然决定奏请合婚,并非因为我多么出彩,而是阿兄替我花了兄长该花的全部心思,以及来自安西四镇的支持。

嫁给皇子,哪怕只做侧妃,也能把澹台氏的未来和皇家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。万一七皇子有朝一日入主东宫,乃至龙飞正极,回报将超出预期。

素盛儿一句话,让双方日积月累的苦心,就这样荒诞结束。对这个尘埃落定多年的结果,我没有失望,也没有伤感,只是有点困惑。

离权力太近的人,没有谁是简单的。连醉心诗书不通俗务的阿兄,也有何其陌生的一面。 lfpK9VSdiLXzLW942nW76nyjx3ReEVh2RQZrpbITkidOZvH/ihBKmSaNuEFxNaM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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