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兄自幼才思敏捷,六岁时曾被选为广平王的侍读,跟在殿下身边五年之久。后因患病体弱,不得不离开皇宫回西域休养。
外人无从得知,他跟这位皇子结下的交情到底如何。他们偶有书信往来,不密不疏,朝廷稀罕的贡品,也会千里迢迢赐下一些。阿兄接了恩赏,就拿来孝敬阿耶。
皇子专程来访,令门庭生辉。更让阿耶和李王妃欣慰的是,他们文弱的儿子,看似沉默寡言,实则性格果断大胆,思虑也周详长远。
立储是每个帝王无可回避的艰难选择。昭靖太子被废后,东宫主位空悬,立储的争论隔三差五掀起风波。素相毫无疑问支持外甥李重山,皇子李密虎视眈眈,肃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,以沈阁老为主的派系则更倾向于拥立广平王。
年少的李玄微,离御座近在咫尺,却对争储漠不关心,一味寄情于山水文墨。老臣们还在殿上辩得面红耳赤,他竟把激烈的朝议全抛诸脑后,远离长安探访故友去了。
遥远的宫廷中发生何事,阿兄并非一无所知,只说事缓则圆,暂避锋芒也没什么不好。
府上所有人都相信,广平王一定同世子非常亲近。皇子出行,半点差池都不许有,也只有他能在宫外替殿下主张。让百姓们领略少年王爷的风采,这份亲民如子的胸怀,定会传为美谈。
阿兄的提议无疑是种冒险。为殿下安危考虑,阿耶着实费了一番脑筋,总算把皇子平安迎进都护府。
据说半个多时辰的游巡,万人空巷热闹非常。
我当然无缘得见,李王妃提前三天特意交待,“你平素举止莽撞,还是待在房里不要出来。”
那是阿兄的重要日子,万般不容有失。
府里凡有头脸的仆人,都去准备接驾。
婢女轻盈的脚步来回奔走,有生之年能长这么一回见识,全靠沾都护府的光,个个笑逐颜开。在花厅等候吩咐时,也忍不住眉飞色舞地描绘,广平王戴的什么冠,佩的什么玉,薰衣的香料何等清幽独特,容貌多么绝俗出尘……巨细无遗全部夸到最好,连阿兄都没她们知道得多。
一阵叽叽咯咯的娇笑声中,广平王的贴身侍卫跑来说,殿下已经逛完园子,还夸赞了李王妃特意从洛阳移栽过来的几丛牡丹,正往世子的书房去。午饭过后,安排的游乐是去胡杨林打猎。
提起阿兄的书房,我才有点与有荣焉的骄傲。
锦绣长安,哪个王公贵族府上拿不出堆成山的宝贝,跟皇宫宝库相比,边塞苦寒之地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。
而我这位长兄的爱好别有不同。在他眼中,奇花异果金玉宝驹都是俗物,最喜欢搜寻各国文人的文章。他的藏书浩瀚如烟,涉猎广泛,品味又高,京城中的鸿儒学士也未必及得上。
边疆阻断的,不仅仅是敌人的兵马,还有四海诸国的文武著作。
波斯国(伊朗)雕镂金银器的技法;大食国(阿拉伯)的幻戏、象牙、琉璃器、香料和药材;拂菻国(拜占庭)的锻烧和绿金精;东瀛倭国的俳句诗……大都书写在脆弱易碎的草纸和昂贵的羊皮纸上,书禁更是十分严格,很难流传开。
大晏也一样,州府县志、方舆志之类,绝不传于外。至多被游学的番邦贵族抄去一些咏物咏景的诗文,以防国家机密要务外泄。
阿兄精通数国语言,借交河城商贸繁荣的便利,一掷千金地把这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搜求回来,译成汉文,再翻印成精湛刻本。钻研收藏之余,也会赠寄友人。
选纸雕工,无不用心琢磨,名气渐渐传到长安,很多绝版的孤本千金难求。数月前,他从边将商人手里买到了一批大食国来的文集,印坊翻印已毕。共计十余种,既有大食学士的政论,也有大食王为众说法的经文。
广平王闻讯,对这批雕本很感兴趣,不惜长路奔波也要抢先一睹为快。
阿耶对府里的藏书向来不感兴趣,竟也一反常态,仔细过问此事。还千叮万嘱道,“既是别国禁书,里面定有些不得了的东西。必要反复求证真伪才可翻印,以讹传讹会贻误大事。”
阿兄亲自去印坊,与原本仔细对比,将雕版前后修改五次,务求毫无疏误。我缠着他非带上我不可,也因此知晓了很多有关大食国的风俗趣事。
“大食”又名“亚俱罗”,意思为“明哲”。波斯语则将“明哲”称之为“大食”,中原人因波斯而知有“亚俱罗”,沿袭了波斯对其的称谓。
他们的大食王,号“暮门都此处”。其国中仕女,皆瑰伟壮大,衣裳鲜洁,容止闲丽。与中原人不同,女子出门必用纱巾遮蔽其面。男子鼻高,黑而髯,系银带,佩银刀。
大食王登高座,为众说法,曰:“人生甚难,天道不易。奸非劫窃,细行谩言。安已危人,欺贫虐贱,有一于此,罪莫大焉。”
阿兄译得文采精妙,我读来却一知半解。连蒙带猜半天,大概是说人活着都挺不容易,天道昭彰,切不可胡作非为,行恶事是天大的罪过云云。
我感兴趣的是其中记载的美味,“其果有褊桃,又千年枣,其蔓菁根大,如斗而圆。”
还有种名叫“驼鸟”的兽,有翅不能飞,高四尺以上,脚似驼蹄,人骑在它背上,能奔行五六里。
唯独有一本,阿兄绝不肯让我碰,想必就是要专门献给广平王的孤本。
越禁忌越诱人,我绞尽脑汁偷瞄到几行,顺嘴念了出来:“凡有征战,为敌所戮,必得生天。杀其敌人,获福无量。率土禀化,从之如流,法唯从宽,葬唯从俭……”【注:文献资料出自《大食国经行纪》】
阿兄飞快地用袖子掩住雕版,抬起头耐心说:“三娘不要淘气。这样东西得来不易,关系重大,切不可儿戏。”
反正我也看不懂,讪讪退开几步,找话说:“这么要紧……跟打仗有关啊?”
他没点头也没摇头,含糊道:“如果是大晏子民把这样的东西传到别国,万死难赎其过。”
为了安慰我,他还答应会想办法让我见一见广平王殿下的金面。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,皇子又不是街上耍把戏的猴,有什么好看。
次年四月,大晏以“无藩臣礼”为名,起兵攻打石国(今乌兹别克塔斯坦什干一带)。石国惨遭屠城,国主被处死,王子逃出,投靠大食。
安西副都护请旨,率番、汉三万兵马,包围了石国重镇怛罗斯城。大食国的援军赶到,双方爆发恶战。大食军队数倍于晏军,然晏军骁勇不屈,仅用五天就击退敌人。
这次讨伐阿耶没有参与,由安西副都护主战领兵,战报雪片般飞往都护府。
我才后知后觉,阿兄献给广平王的珍贵孤本,是一本《武经》。记载着大食国的隘口关防,排兵布阵之法,连山势、地形、方位都标注得清清楚楚。
恒罗斯之战,大晏被俘的士兵里,有金银匠、画匠和织匠,也有人懂得造纸术,把中原的古老技艺悉数西传。
而副都护回军途中,又以突骑施反叛为理由,攻打了突骑施,虏其可汗,并沿途俘虏的吐蕃小首领、朅师国国王,一起献俘于长安。
这都是后话。当时我心心念念惦记的,是马厩里一匹幼驹。
广平王的坐骑在途中染病,没能带入交河城。恰逢阿兄的马前阵子生下马驹,如今已养到可供驱使的年齿,阿耶便做主把马驹赠与广平王。午后打猎时,正好试一试它的脚程。
可他不知道,在半个月前,阿兄已经答应要把幼驹送给我。
在我心里,那匹马是属于我的东西。如果他们能问一问我的意愿,我也会慷慨地成人之美,而不是被稀里糊涂地予取予夺。
广平王何等尊贵,我的感受又算什么呢。马驹是留不住了,我想再去看看它。
换上男仆的衣服偷溜到马厩,终于见到那匹俊美的神驹。顿时心痒难耐,打算牵它出来溜一圈。
谁知那马脾气桀骜,在马夫面前温顺,换了个瘦小的人来牵拉,就不肯听话。扯也扯不动,拽又拽不走,一个劲摇头甩尾。鼻腔咴咴地喷出湿热气,洒了我满头满脸。
地上马粪混着碎草,踩不稳当。往后一使劲,那马挣脱缰绳,把我顶得仰面摔出去。后脑正磕在一只靴子上,倒不是太疼。
耳边响起爽朗的笑声,笑得我又羞又窘。以为是马夫,气急喝他:“笑什么笑,还不快来帮忙!”
靴子的主人从容上前,抓住缰绳说:“马儿脾气倔强,靠蛮力是不行的。”
言罢,拍着马脖子呼喝几声,那马竟乖乖地由他拉着绳子牵进马棚,重新系在桩上。
少年气度文雅,一身朴素的骑装,也就只比阿兄大几岁,驭马却十分娴熟。他肯定不是马夫,大概是今日哪位贵客的侍从。我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,不好意思抬头,小声道过谢,只想赶紧离开。
刚爬起来就被他叫住,温和地说:“你不像都护府的下人。”
“我是……小人是世子的……”
“马僮”两个字尚未出口,阿耶带着一大群人急匆匆赶来。阿兄目瞪口呆地望着我,“三娘你……”
阿耶跪地请罪,口称小女顽劣,无心之失冲撞殿下,万望见谅。
少年笑着搀起阿耶,向阿兄打个招呼,态度十分熟稔:“原来这就是你信中常提起的小妹,果真不同凡响。我说呢,世上哪有如此清俊斯文的马仆。”
语气里并无讥讽,斯文这种形容仍令人汗颜,斯文扫地还差不多。
原来他就是广平王。我忍不住再次偷偷打量,才相信了婢女们的话绝非夸张。这位皇子秀逸神飞,眉宇开朗,举止进退仿若天成,言辞分寸莫不巧妙。那种通透和谨慎,跟都护府里小心入仕的清客文人迥然不同,与生俱来的豪爽自信,也非区区武将莽夫可比。
李玄微笑纳了那匹马驹,没有计较我的莽撞失礼,还和颜悦色安慰了几句——如果我不是世子的妹妹,不知会有怎样的教训等着。
露了面,府里不能再当没我这号人。当晚的酒宴上,我和两个姐姐一起梳洗整齐,规规矩矩地入坐。直到散席,广平王没往这边多看一眼。阿兄教我的那些应对,全用不上。
这次劳师动众的造访,只有短短一天,我为此被罚半个月不许踏出房门,耿耿于怀很长时间。私下问阿兄,“你在信中常跟广平王提我做什么?”
阿兄少见地白我一眼,“我只是偶然提过几次,家里有个最小的妹妹,性子温柔诚挚,耿直率真。最难得是小小年纪博学广记,跟长安城中规行矩步的淑媛不同。没想到马厩一见,果然让殿下大开眼界。”
我哑然失笑,他口中那个别具一格的女孩,跟我仿佛不沾边。李王妃生的两位千金,才是精心养成的大家闺秀,比我拿得出手。
可自家女眷的事,何必宣扬到八竿子打不着的皇子面前?我去问陆先生,他盯了我片刻,不急不躁地说:“世子不是善于钻营的人,能替你打算得如此长远,实属不易。行事虽落入俗套,到底还是为你着想。储位空悬至今,广平王是皇子中唯一不曾聘定王妃的。未到成婚的年纪,先选下侧妃,也能得到姻亲的助力。只不过……其实这样更好。”半含半露,似乎把另一些话咽了下去。
我朦胧想到什么,那念头通往一个可怕的方向。
“不……不能吧?现摆着两个姐姐在前头,年纪更合适,哪有越过她们先打发我的道理?”
“安西大都护的嫡女,怎会屈居侧室?圣上定然有所顾虑,素贵妃也会为自己的儿子从中作梗。侧妃就好通融些,跟正妃毕竟有天壤之别——娶了澹台不破的女儿,等同和整个西域联姻啊!”
我觉得我那一跤,真是歪打正着摔对了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