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问明缘故,广平王舒眉笑道:“不过是个奴婢,娘娘但开金口,要多少好的没有?林邑、诃陵新近贡来一批上等龙脑和婆律香,并几个聪明伶俐的奉香师,蒸花露晒胭脂是一绝。赶明儿让他们到娘娘宫里服侍,依儿臣看,跟盈袖的手艺比也不相伯仲。”
“雉奴有心了。番邦之人风俗迥异,跟我不大对脾气。你妹子偏爱调弄这些,不如送去给她解闷。”
李玄微是元后长孙氏所出,据说长孙皇后怀他时,梦见捕鸟人捉了很多野雉,其中还有只鹦鹉,带到集市上贩卖。一个精乖的总角童子买下这些禽鸟,把它们全部放生。皇后在梦中脱口而出:雉奴。
醒后她把梦兆告诉皇帝,待李玄微出生,便将“雉奴”赐为乳名,望他长成一位宅心仁厚的皇子。
素盛儿只是广平王名义上的庶母,没生过他,更没有恩养之情,却张口唤其乳名,瞧着也是母慈子孝的光景。
“娘娘忘了?澹台氏的生母也是异族,又跟先帝有些瓜葛。犯了错,罚是不罚?凡弄出点差池……岂非令圣上为难?”
四两拨千斤,素盛儿脸色略有松动,也不再自称“本宫”。同样的话,倘出自萧越人之口,就没这效果。
老皇帝在世时没有另立皇后,哪怕儿子御极称帝,皇贵妃也只能进位成太皇妃,赶上运气好,死了或许能追封。这是素家人的一块心病,宗法严苛,宰相的妹妹只要还活着就当不上太后。
小皇帝登基不久,素枕石搬出“仁孝治天下”的名头,几次请求破格晋封太皇贵妃为太后,均未能如愿。朝中反对的声浪太大,还在拉锯不休。节骨眼上让人拿住把柄,显然不划算。
素盛儿暂退一步,“再从长计议吧。她喜欢披头散发跪着让人看,索性多跪几个时辰。”
“娘娘宽仁。”李玄微扶着她的胳膊打岔:“站这么长时候,也该累了。不如进偏殿歇息,用些茶点。”
素盛儿颔首,由他搀往阴凉处。难怪人人都夸这位王爷随分从时,嘴甜兼心细,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都吃这套。
白玉砖炙烤得发烫,热气从膝盖直窜上来,满身黏腻。我松出半口气,剩下半截被闷痛生生堵回嗓子眼。
素盛儿转身的片刻,萧越人箭步上前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势,朝我后脖颈一拍。
指关节怼在璇玑大穴,大股力道沿脊背游走,直冲华盖、紫府,筋骨瞬间麻透。我猛地激灵,不由自主软倒在他怀里。舌头打成结,想挣也使不出力气,只好任他惺惺作态地抱着摇晃,“阿纨!”
当他专注地看着什么,哪怕对面是块石头,眸底也有不折不扣的缱绻柔情。离得近,只有我能发现唇角那抹得逞的狡黠,像白鹤翅梢掠过湖心。
一霎闪念醍醐灌顶,他故意的。
故意言语亲密,故意殷勤偏袒,把我拍晕再假装担心。
太皇贵妃脚步稍顿,眼风比刀子还刮人。终究没再说什么,前呼后拥地去了。
事到如今,做戏做全套,俩眼一闭装死拉倒。
萧越人把我扛在肩头,大摇大摆离开弘文阁。行至僻静处,头顶响起促狭的轻笑:“阿纨是有福之人,晕得及时,不用再多跪几个时辰。”
以为雪中送来一盆炭,结果火星子全泼我身上,我可谢谢他。
素盛儿刁钻刻薄,冒出的酸气逆风熏十里,这梁子结大了。她现在死活不肯放我出宫,懿旨后脚就到,要我跟贞太嫔一起滚去给先帝念经。
敲木鱼多清静,换以前我求之不得。有随吉打点着,日子苦不到哪儿去,能瞅准机会跑掉更好。现在不行,宫女从皇陵出逃,立马成了缉拿榜的头等要犯,在长安举步维艰,报仇怎么办。
阿沅绞着手帕子喃喃:“还真去陵地啊……让带上我不?”
“恐怕够呛。”后脖子被拍的那一掌还酸痛不已。我瞪着屋顶直犯愁,激怒素盛儿对他有什么好处?
随吉把阿沅哄出去吃果饵,凑我耳旁嘀咕:“干爹早就想摆脱那老妖婆,从她儿子当上皇帝,愈发纠缠得不成样子……这回估摸要下死手,姐姐能帮就帮,帮不了也别坏事,准没错。”
我登时来了精神,“你干爹跟那位,果然有猫腻?”
他臊眉耷眼地挠额角,“我跟干爹的日子不长,只听说早前儿,他在素贵妃宫里听过使唤……主子娘娘们养清秀的小太监取乐,有的是法子折磨人。干爹年轻气盛,吃了大苦头险些丢命,才被寿光公主要去凤阳阁,又引荐给先帝。”
这话旁人要敢吐露半个字,准得拔舌头。随吉不一样,集狗腿子和干儿子于一身,二子登科不服不行。
我听得发怔。想起那张如珠似玉不染红尘的脸,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,怎么也不能把他跟那些腌臜勾当联系在一起。
陆先生说过,了解宦官如何起势,就能了解宫廷运转的规则,他们早已成为权力难以分割的部分。萧越人不是崔国公所有干儿子里,活得最长的,却是上战场最早的。头一次立下军功那年,才刚十四岁。掐指细算,纵横沙场迄今已逾十载。
“不对啊,他有崔国公做靠山,不看僧面看佛面,哪儿至于呢。”
“崔国公手底下得力的臂膀多着,哪能事事都管?逢山开路遇水搭桥,都得自己想辙。姐姐别笑话,咱们当奴才的,谁不是这么熬过来?挣不出头,就要被千万只脚踩下去。”
都是薄命人,谁有资格笑话谁。我翻身坐起来给他倒了杯水,还想再接着打听:“你干爹小小年纪,能在素贵妃宫里吃什么苦头?我看他俩碰了面,活活一对乌眼鸡,面上还要假和气,别扭得旁人都难受。”
随吉扭头瞧了瞧外面,半遮半掩地说:“想讨主子欢心,花样多着。不光老妖婆,其他嫔妃也有好这口的……我有个拜把子的小兄弟,如今正在清宁宫当差。听他说,太皇贵妃召得宠的太监伺候沐浴,近身服侍的人全要回避,起码耗上多半个时辰。过后进去收拾,满屋水帘洞似的,到处湿哒哒,水从地上汪到床榻。”
我没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世面,做梦也想象不出,眼睛瞪得溜圆。
话匣子开了头,很难收住,他叹气续道:“这差事不是人干的。别看面上风光,那几个常出入的得意人儿,谁没落下点毛病。要么拼命漱嘴,要么不停洗手,恨不能用胰子把皮都搓掉一层。心里的委屈没处排遣,就从地位更低的小太监身上找补回来。”
男欢女爱的事,总要两厢情愿才有趣致。太监净过茬,领会不到其中奥妙,更没有快乐可言,太难为人了。
女人里也有色中饿鬼,跟荒淫无耻的老皇帝正凑成一对。我不忍深想,为萧越人不值,好好一朵花被摧残了。他有值得钦佩的地方,得到如今的荣华富贵,全靠战场拼命。那些不能提刀上马的太监,不屈服于淫威又能怎样,无非是各人奔各人的活路。
我唏嘘:“英雄不问出处。”
“都说干爹性子古怪,别的倒没什么,毛病谈不上,就是不喜欢人碰他的东西。更衣沐浴不许贴身伺候,宫女太监都不行。也不爱捶背捏腿,总之不能让人挨着,沾一沾浑身难受。”
罪过罪过,突然想起夜探缚龙堂那晚,趴在他背上飞檐走壁穿湖而过,可不得把他难受死了。
至于他想怎么摆脱素盛儿,随吉也猜不出所以然,只交待我见机行事,一切听从安排。
临走递来一个细腰葫芦瓶,三寸大小。随吉说,这玉露膏千金难求,涂在伤处,很快能让肌肤平滑如初。
我唔了声,用指甲挑着随便抹几下,辣丝丝的清凉钻进心窝。
白天跪太久,沾枕头就眼皮打架。天大的事,醒了再决定。无论得罪素盛儿的后果多严重,总有萧国公在前头挡着。他是救过我好几回,说到底只为互相利用,何必生出这么多感慨。朝不保夕的小宫女,为锦衣玉食的权臣操哪门子心。
一觉睡得并不踏实,乱梦纷至杳来。
屋里静悄悄,窗户纸透出半明的光,分不清时辰。
外间传来模糊人语,我踮着脚走近。竹隔帘遮住半截,萧越人站着奉茶。屏风边露出一双六合皮靴,腰束玉带钩,紫色大科绫绸的襕袍用金银线绣出麒麟纹。上半身全挡住了,看不清头脸,但我隐约猜到是谁。【注:大科即大团花,小科小团花,唐纹饰】
贵步不踏贱地,广平王屈尊到内务监院来做什么,难道跟萧越人商量怎么对付老妖婆?里外没有一个服侍的人,肯定在商议要紧事。
他们说了半天,却是谈论些什么南国的诗词刻本。我没听到一句跟我有关的,不免感到无聊。正想开溜,李玄微唤了声“三娘”,曼声道,“进来吧,本王有话交待。”
我没反应过来他叫谁,杵在原地不敢动。萧越人又叫了一声“阿纨”,语气颇严肃。我突地打个颤,记起这是刚被宣扬得人尽皆知的乳名,急忙挑帘入内,目不斜视地叉手行礼。
李玄微望向我,再转脸乜一眼萧越人,目光里似有玩味。
这位王爷果真是蓬莱人物,周身金玉焕灿,却没有恶紫夺朱的呛俗,比龙座上乳臭未干的小儿不知强出多少。
他清了清嗓子,颔首道:“澹台公府上三位千金,本王也曾有过一面之缘。那时你年纪尚幼,大约记不起来了。”
我愣住,搜肠刮肚地回想。
好多年前,阿耶还没封王,安西都护府接待过一位神秘尊贵的客人。
家里人从不与我分享他们的秘密,连阿兄也三缄其口,可见事关重大。我从婢女们的闲谈中隐约听出,要大驾光临的是一位李姓皇族,身份非同寻常。
府里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,什么都要换最好的。一桌一椅擦拭得光可鉴人,花园重新修葺造景。外藩的奇珍异果,快马加鞭一日一趟往西域送,生怕到得早了不水灵,迟了赶不上。江南应季的名茶,嫩叶子里再挑掐尖儿的采买。
那日我听到阿耶跟李王妃商议,要动用多少府兵清街衢,扯多少丈锦绣布幛,从城门铺展到都护府,把沿途闲杂人等全部隔开。天潢贵胄的尊容,岂能让平民随意议论指点。
阿兄年满十四,端稳内敛的态度,已有王公世子的架势,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。我羡慕他可以毫无顾忌提出自己的想法,直言此举不妥。又称殿下不喜靡费张扬,此次远道而来,也是代圣上体察边塞风土人情,搞得劳民伤财就适得其反。
原来那位了不得的神秘贵客,竟是七皇子,广平王李玄微。他不是在世皇子当中最年长的,却是先皇后长孙氏嫡出,跟废黜的昭靖太子一母同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