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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
牡丹疑

萧越人站住脚,把桃花枝递到跟前,让好生拿稳,别磕着碰着。

“带回去插瓶?”我小心翼翼接过,大气不敢喘,生怕吹掉花瓣。

“哪儿来那么多废话?难不成吩咐你办点什么,都得解释一遍原因?”

是我莽撞了,连连点头。

“没人教过你在宫里怎么当差?”他挥一挥衣袖,“不该看的别看,不该说的少说。猜中别人的心思,不见得落好处,猜错了结果更糟。”

挨完训,唯有全心全意呵护手中娇花。这是他交待给我的第一件事,万不能出差错。

“喀”地一声响,浓密的花枝掩映处,有人影绰绰。桃红撒金夹葱绿裥裙,看服色是体面的宫女。不知哪个宫的,大早上孤身跑到园子里,有点奇怪。

萧越人偏过头佯作不知。我学个乖,没敢再吱声,只当没瞧见。

弘文阁很气派,聚书二十万卷,广纳学士英才,是皇帝与百官商议朝政,讲论文义的地方。

天子年幼,金銮殿临朝不过当个摆设,跟皇亲国戚的子弟一起念学讲经,才是不能荒废的正事。

我跪在丹陛下候着,直跪到雨过天晴,殿檐成排的琉璃瓦金芒万丈,刺得人两眼发晕。

萧越人换过紫袍,戴纱冠,褒衣博带,率大臣与文学士走过两丈开外的御道。同样是整宿没合眼,他脸上毫无倦容,俊秀的面貌依然丰神朗朗。

另有一列黄门侍郎鱼贯而行,从侧阶入阁伺候。为首的宦官着浅绯圆袍,系金带,侧脸瞧着是随吉,果然气派非凡,很像那么回事。

一双粉底官靴在面前打个顿,我若有所觉,飞快抬起头一暼,正对上陆先生复杂的眼神。

从先帝驾崩,到锁宫逼殉,我都没来得及跟他通消息,更别提见面。乍相逢,有恍若隔世之感。

阿娘触柱自尽,他心里想必不好受。然而众目睽睽,我不能同他交谈,只好敛容垂首装不识。

他们进了殿门就再没动静。

又捱过多半个时辰,日头往头顶挪,地上的湿气都蒸腾而起,热得人恍恍惚惚。一味咬牙硬熬着,汗如雨下,只盼讲经快些结束。

近正午时分,远处抬来一乘华贵的八人肩舆。绣紫帷,垂红锦朱丝络,装饰得堪比翟车。但宫里并无皇后,能动用这种规格的仪仗,只有皇帝生母,如今的太皇贵妃素盛儿。

转眼间,一群光鲜灿烂的人物已到了跟前。

青衣宦官和宫女向左右分立,当中露出牡丹般富丽雍容的妇人,举手投足颇具威仪。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大明宫里头等尊贵的女子,不禁好奇偷瞄了几眼。她年纪约在三十上下,神色有种自矜身份的骄傲。精致的峨髻上插满金钗翠钿,从头到脚装饰得无处插针。着宝相纹团花齐胸,披朱翟衣,颈间璎珞的明珠比鸽蛋还大。

太皇贵妃专宠多年,容貌很昳丽,出身也非比寻常。她已故的阿耶,是先帝龙潜时的太子太保,哥哥素枕石权倾朝野,儿子又继承大统,真正满门显贵。

香风细细扑面,我忙敛住神,重新把头勾得更低。

今日御前当值的太监是生面孔,以前没见过,眼色却十足机灵。定睛一看是太皇贵妃,忙跳下台阶行礼。

太皇贵妃点点头,“去通禀一声,圣上早膳用得少,我带了几样点心。里头大臣们还没散,我就不进去了。”

当值太监道是,从宫女手中接过金丝嵌宝食盒,招手唤来通侍,让他赶紧往阁里送。

骄阳那么毒,太皇贵妃却迟迟不肯移驾。

小片乌云般的阴影飘然而至,她冷不丁停在我跟前三步远近,审视的压迫感顿时笼罩全身,重比千斤。

我跪在原地一动不动,任由她看。

“这泥猴儿是什么人?”太皇贵妃审视一通,语气掩不住嫌恶。

当值太监弓腰道:“澹台氏蹈义不成,尚未安排去处。萧国公特将此女领来给圣上回话,候旨发落。”

撒金夹葱绿的裙摆从眼角闪过,一名宫女莲步轻移,凑上前低语。

不知说了些什么,惹太皇贵妃怒意勃然,张口便斥:“宫里的规矩几时都成了摆设,这副德性也敢面见圣上,扮个病西施的样子给谁看!”

我胸口一阵翻腾,心里有病的人看谁都有病。都怪死太监,是他让我不要梳洗,还说这样很好。脏兮兮可怜见儿的,小皇帝年少心软,也不忍为难一个死过一回还没死成的人。好就好在让人挑起错来,一挑一个准。

她存心找茬,解释无用。多说多惹祸,索性闭嘴装哑巴。

当值太监给阶下的小黄门使劲丢眼色,一边和声细语地转圜:“太皇贵妃息怒,待咱家先禀明圣上,再罚不迟。”

素盛儿根本不容他把话说完,“乱臣贼子的余孽,留条贱命已是天大的恩典,还想讨什么旨意?赏一顿板子打出宫去是正经!”

“这……怕是不妥,萧国公那边……”

“江监丞糊涂。”太皇贵妃身边的宫女脆生生说:“此女行止不端,跟宦官打情骂俏私相授受在前,御前失仪在后,都是奴婢亲眼所见。娘娘有整肃宫闱之责,如何发落不得?圣上孝心仁表天下,断不会驳了太皇贵妃的主意。”

一头是皇帝生母,一头是太监们的少祖宗,给江监丞出了个大难题。

等等……泥金裥裙?我忍不住觑一眼,嚼舌根的大宫女面容端秀,在宫娥里算高挑的,通身的装扮比女官还考究些,想必平素很得宠信——否则也不能让她天蒙蒙亮就潜入兴庆宫,尾随萧越人打探动向。

龙池边鬼祟的身影,是她无疑。常年闭锁深宫的青春少艾,对风月事怀有极大热情,想象力无边无际。没怎么着呢,前世今生都编排得有鼻子有眼。

私相授受,莫非指那束桃花?他递来个尿壶我也只能接着,打情骂俏从何说起。

我脑子里风车乱转,宫里的传言不全是空穴来风,萧越人跟这位太皇贵妃也有暗通款曲之嫌。游走在素盛儿和寿光公主之间,还能料理得风调雨顺,是个人才。

大太阳底下没事找事,她一嚷嚷我就想起李王妃拈酸吃醋的作态,烦得头大如斗。

萧国公经不起念叨,提裾匆匆步下丹陛,报信的小黄门紧跟其后。

他给太皇贵妃请了个安,竟抬手在我肩头一拍:“阿纨,愣着做什么,还不向太皇贵妃请罪。”

我一下没反应过来,他叫我阿纨?这是只有我和阿娘之间才会用的称呼,落在旁人耳里,又要生出多少揣测。

太皇贵妃面皮绷得更紧,“弘文阁是什么地方?大庭广众之下衣衫不整,妖调无格,冲撞了本宫事小,对天子不敬该当何罪?”

萧越人皱着眉笑,呵腰轻道:“是臣考虑不周,任由娘娘责罚,绝无半字怨言。万望娘娘以凤体为要,动气伤身,臣的罪过就更大了。”

“口口声声替此女揽罪,萧国公几时修出的这副菩萨心肠。”

他越赔小心,她越是不依不饶。声调放缓几分,面庞似嗔似喜,风韵格外动人。我一阵恶寒,卡在两人中间,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一条朱雀大街。

江监丞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,识趣地领着小太监退远。

趁着和稀泥,我掀起眼皮儿瞅了瞅,其实没什么发现。他们都很克制收敛,视线甚至不曾落在对方身上。

我虽然眼拙,也看出素盛儿不会再轻易开口了。伶俐的大宫女代她发难:“萧国公怜香惜玉,要用对了地方。回娘娘的话,却不是这么个回法儿。”

弦外之音另有所指,萧越人却没有太多拘谨,大大方方拱手:“澹台氏来历有些曲折,闹开了有损先帝英明。容臣领她到圣上面前谢过恩,便远远打发出宫,再不碍着娘娘的眼。”

我以为他会求情让我留在宫内,接下来的事才好铺排。没想到他如此爽快,那大宫女也颇感意外。

太皇贵妃挥退左右,沉吟片刻,说:“先帝人都不在了,横竖搅成一笔糊涂账,再攀扯这些还有什么用?万一真是皇家血脉,流落在外到底不妥。”

“此事不宜声张,臣自会给她安排个妥当的去处,好生照拂,不负先帝隆恩。”

情况瞬息万变,要一顿板子把我打出宫门的是她,现在不肯放人的也是她。怎么拧巴怎么来,到底想干嘛?

“不用抬出先帝的名头做幌子。”太皇贵妃听得很不称意,漠然转过脸,反问:“比宫里还妥当的去处,是龙首原的国公府,还是长安城东的萧宅?”

狡兔三窟给她数出其二,萧越人咳嗽了声,彬彬有礼地回道:“娘娘给臣提了个醒,将澹台氏暂且安置在寒舍亦无不可。地方虽简陋,总有片瓦遮掩,衣食是不缺的,全当给先帝尽孝。”

“萧国公为朝廷操劳,在宫外多置几处产业,过舒坦日子,也是人之常情。本宫先前赏下几双美婢,怎的如今一个也不留。听说染病的染病,送人的送人,是她们服侍得不好么?”

往墨块里掺毒的孪生姊妹花?话赶话赶到这儿了,我替萧越人捏把汗。

“娘娘手底下调教出来的,自然挑不出错。可惜人有旦夕祸福,染病不治也没奈何,辜负娘娘一片心意。”

素盛儿又把我上下打量一番,开门见山地说:“澹台氏入国公府,名不正言不顺,当主子供着,还是当奴婢用着?你身边缺人,本宫再挑几个拔尖儿的赏了就是。不如让她到清宁宫伺候,少惹些闲言碎语。既是萧国公另眼相看的人,谁也亏待不了她。”

我听完只觉五雷轰顶。看这架势,真让她把我弄到跟前,不定怎么折腾,活不活得过今晚都难说。

“娘娘厚爱,却之不恭。只是……”他踅身自嘲:“臣命浅福薄,消受不起美人恩,也习惯了独来独往,人一多反而不自在。澹台氏自没入掖庭,一直是浣衣酿酒的杂役,手脚粗苯言语迟钝,哪配服侍娘娘。”

“怎么,不舍得?”

萧越人面色端稳,“娘娘说笑。”

素盛儿叹口气,“先帝一走,愈发没人把本宫放在眼里。连个奴婢都要不来了。”

“哎呀呀,太妃是被谁欺负了吗?看我待会儿捉弄他。”

远处的宫女太监早跪满一地,广平王不让人通传,三两步跃上台阶,施施然行礼。李氏皇族,举止这样跳脱不拘的,除了他再没别人。

扯进来个李玄微,场面不免有点局促。

素盛儿不好再发作,挤出笑容敷衍道:“多大的人,还这样淘气,见风就是雨。也该好好成个家,娶一位端庄贤淑的王妃管束着,看你再闹不闹腾。”

萧越人给他请安,说:“王爷这会子才来,论经的时辰也快过了。圣上刚还问起,让王爷别急赶着出宫,后晌随驾往校习场阅武。”

李玄微应个是,朝我信手一直指:“怎么回事?” uO9vvif8Azc49NFDd1G7LFijgkWzviHd/GVIDEe8JOSyHa6+ufl+wNo1HkSI8kcW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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