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域人笃信因果,可我不觉得这是个善恶到头终有报的世道。阿娘也常吃斋念佛,还不是一生飘零,末了含冤枉死。
“你又凭什么觉得,你可以做到?那些玩弄权术之辈,多年屹立不倒,没有谁是好对付的。莫说三公九卿,随便拎出来一个四品往上的大员,身边扈从成百上千,随时都在提防你这种不自量力的刺客。”
萧越人沉着地说完,口吻中没有嘲讽,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。
“就凭我还活着,我就是他们的报应。”我缓一缓心绪,坚持道:“阿耶常说兵不厌诈,到生死关头,寡众并不是决胜的关键。不能力敌可以智取,他们在明我在暗,防得了千日也难防一朝。不管花上多少年,总能挨个收拾掉。”
“只怕你贸然打草惊蛇,根本活不到那时候。事情开了头,再想抽身便回头无岸。”
“萧国公既让我选,我已经做了决定,谁劝都无用。有生之年,能杀几个就杀几个。恩怨尽偿当然更好,自己技不如人,真丢了性命也怨不得谁。”
事情总要有个了结,装聋作哑苟且偷生,对不起地下的耶娘。
“这就是你的愿望?想清楚了,不后悔?”
“想清楚了。”我舔舔干涩的嘴唇,“终归是私仇,我不能强人所难,萧国公可以不帮,也无须再劝。”
萧越人轻咳一声,负手望远处,“人各有志,旁人无权置喙。可不管怎么说,你的命是我出面所救……急匆匆赶去送死,看着于心不忍,让人为难。再者说,我若袖手旁观,你未必有本事靠近仇人十步之内。”
我霎时听懂弦外之音,他不能违背崔朝恩的遗愿,又不想被连累。万一我中途失手,矛头难免直指向他。
他曲里拐弯告诉我这些秘辛,又为哪一桩?真怕惹麻烦,就该守口如瓶,远远把我打发出长安岂不利落。萧越人怎么看,也不像恩果千年记的人……
杂乱的念头逐一摈除,心里亮如明镜。
远兜远转,原是要我去当一把杀人的刀,不用弄脏自己的手。话不必说尽,摄政王和宰相同他针锋相对已久,政敌的羽翼,也正是萧国公想拔除的肉中刺。
不对,只要他一声令下,有的是人鞍前马后殷勤效劳,为什么选我?
这么想着,就问了出来。
“倒也没那么笨。”他回身一顾,修眉斜鬓下眼波闪烁,头发纹丝不乱,神情第一次从迷离云雾中露出真容。然后将那片打磨锋利的马蹄铁,咣当扔在我脚下。
“身手差点意思,与猛虎相搏,却敢拼着命丧虎口也要直捣虎目——是普陀选中你。”
我震惊无比,这东西明明好生揣在怀里,几时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他手中。
真是笔划算的交易。刺杀朝廷重臣,不是随便派出几个死士就能轻松解决的事。还有什么比一颗背负血海深仇的棋子更好用?无论成败,但凡出了纰漏,幕后之手随时可以撇得一干二净,两头稳赚不赔。
“刚才的话还作数,你若想远离是非,从此安度余生,我会看在阿翁的面上设法成全。没人逼你去犯险,到底是走是留,自己慎重。”
不必再犹豫了。
“我不走。接下来该怎么做,还望国公指点。”
他没有立刻回答,却道:“以你这点微末本事,一旦被擒,他们会很有兴趣知道,到底谁在给你‘指点’。”
各有立场,无可厚非。我需要他提供帮助,他需要一个不会轻易反悔,失败了就玉石俱焚的傀儡。
要如何让他相信,我复仇的决心绝不动摇,也不会为了活命把他拉下水。赌咒发誓显然没用,低头想了想,小心说:“我听闻中原的杀手,会在齿缝塞入烈性毒药。”
这种药见效奇快,被俘后即刻咬破吞下肚,没有救回的可能。
“没那么容易。”萧越人一听就摇头,“那些人身边高手如云,手段都不简单。想留活口,有的是法子让你求死不能。”
连死都不行,还要怎么办?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诚意,他凭什么帮我。
提铃声远远传来,天色隐约发白。他没耐心再耗费唇舌,吹灭蜡烛,转身往殿外去。
“你啊……还是消停些,留着小命远走高飞,再也别回来。这世上不是什么仇都能报,天大的怨恨,过阵子就淡了。”
黑暗重新笼罩,我的心也跟着咕咚咕咚往下沉。
“萧国公留步……”我急得嗓子眼发僵,捡起马蹄铁,把削薄的尖刃儿戳在脸上,“我还有个主意!毁掉面容,割去舌头,从此世上再无澹台明庭。没人认识我是谁,就算落在仇家手里,也问不出半个字。”
他侧着身子,讶异只维持一瞬,似乎不怎么相信:“世间女子爱惜容颜重于性命,当真舍得毁弃?”
千言万语耳旁风,不付出血肉的代价,绝难明志。除了这个,我别无所有。一个罪臣遗孤,想杀死呼风唤雨的当朝权贵,确实要做好把余生都投进去的准备。
多说无益,双手握紧铁片朝右脸划去。除了太监,宫里不留体肤残缺之人,不做宫女,行事更方便。
须臾间,比铁器还冷硬的风劈面扫过,整个人被一股力量往后撞,重重抵在抱柱上。虎口剧痛,再抓不住马蹄铁。
眼前一花,他已近在身前,“行了,拿得出这样的决心,何愁不能成事。”
“你肯信我了?”
他不置可否,冷冷勾着唇角哂笑:“鲁莽冲动,最易埋下祸根。以后不许擅作主张,一举一动听令而行。做不到,趁早别寻思报什么仇,我亲手送你下去阖家团圆。”
“能、能做到……”我点头如捣蒜,脱口道:“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!”
萧越人满意了,微微偏着头打量,很专注。忽然起抬手,很慢地朝我脸上伸过来。
这是要干什么?身后的石柱坚固冰冷,无处可退,两条胳膊还震得酸麻,全使不上力气。我脑子里依旧一团乱,下意识别过脸躲开。
他觉得我态度不太好,蹙眉把手停在半空。
东方澹白,殿宇巨大的阴影投落。我偷眼觑他,逆光的脸容看不清,迷蒙里只见一张朱唇,峰角薄锐,映衬如雪肌肤,殷红得悍然。
想起刚才的承诺,禁不住心头猛跳。要听话,不能违拗他,更不能得罪他。只好自己调整姿势,慢慢把脸转回来。
没有温度的指腹,像凝住的冰,从颊边滑过,带上微末血迹。他出手及时,右腮还是被马蹄铁划破个口子,倒不觉得疼。
“抹点去腐生肌的药,应当无碍。”他捻了捻手指,还是淡漠的声气,“放心,你的花容月貌还在,以后说不定有大用处。”
一个令人畏惧的人,面对面离得那么近,让浑身针扎似的难受,愈发不知怎么办才妥当。
“怕成这样,我比恶鬼还吓人?”
我乱了心神,垂下眼睛不敢看他,只听见前半句,木木地点头。反应过来不对,又赶忙摇头,沿着抱柱滑坐在地,背上冷汗直流。
他居高临下地看我,“今儿没有朝会,我得去弘文阁侍驾。你也跟着,到圣上面前过个明路。”
见小皇帝?我爬起来应一声诺,细声问:“要不……我先回去收拾一下?”
彻夜未眠,头没梳脸没擦,裙子在湖边滚得皱巴巴,狼狈的模样真不敢恭维。
可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,说这样很好,不必再画蛇添足。
好在哪里我也不知道,反正他说好就是好。
离开缚龙堂,浑身一阵抽空的疲惫。心里很清楚,这地方以后没机会再踏足,也不想回头。浓得化不开的愧疚,再次压住胸口。
从阿娘坦承当年旧事的那天起,我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。懊悔自己对阿耶顽劣不敬,又抹不开面子道歉,岂料拖成终天之恨。
活了十五年,在他们为我编织的痛苦谎言里得过且过。以前怎么都想不明白,阿娘为什么对一个已经不爱她的男人死心塌地,处处维护。我也不理解,为什么有人可以对亲生骨肉极尽冷漠,看得比地上的烂泥还不如。
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生下来,又为什么而活着。现在不一样,我知晓全部的前因后果,就有了目标,有了奋不顾身的理由。什么皮囊容貌,什么余生前程,都不能和耶娘的惨死相提并论。
跟随眼前这个人,是实现复仇的第一步。
天色有点阴沉,云太密,亮也亮不透。不知几时下起细雨,他的身影融进一片淡青。
我抬眼左右看了看,见侧殿门后有把积灰的旧伞,拿起来撑开,用袖子擦掉浮尘,匆匆追上前。
萧越人走得不紧不慢,从容地在园林中穿行。我不敢靠太近,毕恭毕敬落后半步,给他擎着伞罩在头顶。薄衣袖被风撩起,时不时拂在身前。绢纱细密软滑,若有似无,像轻佻的试探。
烟雨朦胧的兴庆宫别有风光,沉静如画中江南。他到了一株桃树前,恰逢有风吹过,落红喷珠溅玉,铺满油纸伞。
今年气候反常,多数花苞刚刚初绽。宫里的品种都是别处没有的,枝条不需雕琢,一派天然妖娆。高处缀着几朵重瓣黄蕊,疏密有致,开得极清妙。
他伸长手臂,折下那簇花枝,姿势有罕见的温柔。
我没那么好兴致,亦步亦趋地跟着,心神都集中在给他遮雨的同时,别碰脏华贵的衣裳。大半个身子全晾在伞外,又湿又冷难受得很。
路过龙池狭窄的长堤,雨线穿透湖面,荡起万千波纹。想起昨晚的奇遇,从那么高的雁回塔顶渡水而过,真像梦一场。
花丛忽有异响,钻出铜锣那么大的虎头。我还不习惯身边动不动窜出头猛兽,吓得腿软,差点扔了伞跌一跤。
“走不动,就骑在普陀背上。”萧越人心情不错,主动接过伞,还拿花枝指着那虎打趣,“它也是你的恩人。”
恩人,哦不,恩虎昂首蹲踞在旁,张开血盆大口打个呵欠。黑白分明的皮毛光润无比,在晨曦中闪烁晶莹。
我抹一把脸上的雨水,诚心实意对它作个揖,“普陀大人,多谢您八辈祖宗。”
虎啸惊起蛙声连片,扑通通跃入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