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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渡塞雁

太和城破的那天,英武殿前飞来一只负伤的白孔雀。

孔雀是大晏世代供奉的神兽,象征无上祥瑞,尤以纯白为尊。星官们都说,这预示着灾劫将至,是大不吉。

明明打了胜仗,厄兆从何说起呢。果不其然,应在南诏即将入朝为质的那位王世子身上。

大晏贞观年,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,掌安西四镇,统领诸藩。阿耶在世时,镇守着西域门户,抵挡突厥蛮夷入侵。我在风沙迷眼的西州长大,也跟着陆先生读过几页史书。

书里写,到了开元天宝,九个都护府只剩下六个,安西重镇仍是重中之重。

彼时洱海亦有南部六诏,自立为六小国。洱部诸诏之中,蒙舍诏地处最南,又称南诏。此国与西南吐蕃接壤,民风彪悍,跟其余五诏冲突不断。

他们之所以底气十足,皆因南诏的国君盛逻皮在永徽四年,识趣地派遣使节纳贡,表示愿意向大晏称臣,尊大晏皇帝为“天可汗”。于是大晏皇帝赐下锦袍、金钿和封王制书,将南诏国君进爵云南王。

无依无靠的五诏跟河蛮部落,顿时腹背受敌。既担心被南诏吞并,又时常受吐蕃骚扰,索性归附吐蕃,是大晏以南最大的威胁。

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南诏在大晏的扶持下日益壮大,不再甘心永远低头装孙子。

天宝四年,剑南节度使遣使至云南传召。从天朝上国远道而来的使节么,态度难免傲慢,惹南诏国君不满。

天宝九年,南诏国君的长子阁逻凤途经姚州,云南太守竟大胆向其勒索金银财帛,还得寸进尺调戏阁逻凤的王妃。是可忍孰不可忍,阁逻凤怒而反目。云南太守并未适可而止,先是派人去驿馆辱骂,紧接着向朝廷密奏,诬告阁逻凤有谋逆之举。

兔子逼急了也咬人,更何况南诏不是兔子。阁逻凤先下手为强,起兵攻破云南。

吐蕃闻风而动,拉拢南诏的同时,也借机发兵骚扰大晏边境。

大晏和南诏的梁子,就这么结下了。

天宝十年,南诏国君见战事已无转圜,临终前传位于阁逻凤,并命人在太和城中立一块石碑,称“南诏德化碑”。又对臣属说,反叛大晏是迫不得已,南诏后世可能再度向大晏称臣。若兵马破城,就把这块石碑指给大晏使者看,明白我的本心,不要屠戮无辜百姓。

阁逻凤继位后,对大晏的怨恨有增无减,一鼓作气打了三年。两国关系名存实亡,南诏夹在大晏和吐蕃中间,立场左右摇摆,成为大晏皇帝的一块心病。

天宝十一年,吐蕃赤松赞普欲册封阁逻凤为“赞普钟”(意为赞普之弟)。阁逻凤名义上还承袭了云南王的爵位,对此犹豫不决,不敢轻易领受,也没直接拒绝。

天宝十三年,剑南大将率兵七万攻南诏。进军至西洱河,还没摸到太和城的边,就被半路杀出的吐蕃军打得全军覆没,死伤六万余众。

这一仗把大晏的脸都打掉在地上,接下来是战是和,进退两难。

吐蕃势如破竹,南边烽火未熄,又在西北边境屡屡进犯。大晏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,根本无力同时应付南北两条战线。

老皇帝怒急攻心,一病不起。赤松赞普提出和谈条件,要大晏的公主出降和亲才肯撤兵。

连年战乱不止,南诏也损失惨重。阁逻凤派出自己的第三个儿子阁诚节,向大晏“谢罪请和”,再次表露归附之意。

说是谢罪,文书却写得相当不客气。不但要求大晏归还掳掠,减免岁贡,还要重订盟约,不再受云南节度使、都督管辖。若不允,则“归命吐蕃,云南之地,非晏所有也。”

南诏投靠了吐蕃,云南诸洱,就再也不是大晏的属地。这做法无异于趁火打劫,老皇帝气得生生呕血。

世人皆知,大晏只有一位寿光公主,年方十六。天子血脉尊贵无双,奈何生来有不足之症,看遍名医皆不中用。经高人指点,入道门带发修行,才得平安长大。远赴蛮荒之地,嫁给茹毛饮血的犬戎人,跟逼她去死没区别。

赤松赞普不好糊弄,随便送个宗室女过去肯定不行。公主李盈袖自幼体弱多病,秉性却贞烈,打定主意宁死不从。

老皇帝对膝下唯一的女儿爱若掌珠,自然也舍不得。吐蕃使节逗留半月,还得不到肯定答复,言语间大有不忿。国之栋梁们的态度则空前一致,都主张将公主送去吐蕃,平息百年干戈。

南诏彻底倒戈,联手吐蕃,必定遗祸无穷。

肃王李和舟一力促成此事,搬出冠冕堂皇的说辞,称天潢贵胄平日享万民供奉,国有危难,就该舍身救民于水火。男儿浴血杀敌,女子远嫁和亲,都是分内应尽的职责。

肃亲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哥哥,他的话自然有足够份量。三言两语间,轻飘飘决定了李盈袖的命运。好像她不肯嫁给赤松赞普,大晏就要因此亡国。

这事其实不新鲜。男人挑起战乱,打仗打不赢,就拿女人去换一时的苟安太平。哪怕真亡了国,都要找个红颜来怪罪,给她按上祸水之名。是公主又怎样,不过落得独留青冢向黄昏,谁在乎呢。

坚持反对的寥寥无几,萧越人是其中之一。

当时他只担着个三品云麾将军,年少从戎,随崔朝恩征伐多年,业已身经百战。然而毕竟一介宦官,有权无爵的新贵,跟当朝亲王硬碰,多少差点意思。

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之际,偏他敢指着李和舟的鼻子反诘,“如今危难当前,敢浴血杀敌的男儿又在何处?一国社稷,系于女子裙带,三军将士汗颜否?”

萧越人力争公主只有一个,而吐蕃狼子野心不死。这次软弱妥协粉饰太平,下次呢。

老皇帝子嗣不昌,活到这把年纪,接连生下二十几个皇子皇女,养大成人的只有广平王李玄微,齐王李密,和年仅十岁的襄邑恭王李重山。李盈袖是硕果仅存的公主,再找不出别的金枝玉叶。

皇帝长子雍王李元景,也就是被废后被酷吏逼令自尽的前昭靖太子,死了好些年,自不必提。

齐王早年犯事,惹圣躬不悦,远远扔到东夷去了。崔朝恩攻克契丹之后,收复营州,东夷都护府早已不复存在,平时几乎没人能想起他。

广平王李玄微身份贵重,乃先皇后长孙氏所出。风华正茂的年纪,存在感同样不强。因他从不插手政务,是公认的富贵闲王。传闻其人俊美风流,品味高雅,沉迷蹴鞠和打夜狐,认为舞刀弄剑很粗俗,连马都骑不好。

两位成年皇子,都不是领兵点将的材料。

安西都护澹台不破,也就是我阿耶,镇守西域打了大半辈子硬仗,令蛮夷闻风丧胆。直到跟吐蕃订立“赤岭之盟”,才让西域边关停战安定了四年。可惜好景不长,两年前,阿耶被扣上个破坏盟约的罪名,全族遭殃。府中上下千余口,杀头的杀头,流放的流放。

我记得很清楚,那是天宝二十七年的冬天。

阿耶在皇城内死得不明不白,树倒猢狲散,军中旧部纷纷自请治罪。为稳定军心,老皇帝大赦天下,死者从流。阿兄澹台含璋,徙流刑三千里,发配儋州。我和阿娘侥幸从火场余生,作为叛贼家眷罚没掖庭,继续侍奉皇家。

阿耶死后,安西四镇再也不是铜墙铁壁。原先隶属于安西都护府治下的地方,东起伊吾,南至天山,现在全归北庭都护辖治。北庭都护张淞,乃肃王妃的亲弟弟,去年刚擢升为大都护。

“赤岭之盟”破灭,吐蕃卷土重来是早晚的事。

肃王一派主和,拿公主去换最划算,绝不会亲自上阵,更不会把兵力借给旁人。

所有人默默达成共识,南诏之乱耗得太久,已经得不偿失。一旦从河西、陇右调回大量驻军平叛,则西域兵力空虚,会让西突厥和大食国有机可乘。

火烧眉毛,且顾眼下。

无可用之兵,去了也是白送死。无人敢阵前挂帅,这仗没法打。

寿光公主水米不进第三天,萧越人扛一副新造好的棺材上金銮殿,在天子面前立军令状,请旨携棺出征平乱,战死方休。打输了,再议和亲不迟。

若不敌战败,则以此棺收殓,灵枢做公主陪嫁,随她出塞;若得胜还朝,誓要阁逻凤献上王世子入朝为质,确保南诏十年内不生异心。

此言一出,朝野震惊。

这将是大晏最后一次向南诏发兵。兵从何来?南衙禁军十六卫,皆由地方府兵招募。凡家有三丁者,要抽一男充军,可分田地。无事卸甲耕种,有战则提刀上阵。这些半民半兵的军队,原归宰相素枕石所控。弓刀自备,一年的饷钱少得可怜,区区绢布12匹、栗12石,朝廷只供给出征行军的口粮。

去卖命打仗,还要自己掏钱,肯定不是长久之计,百姓又不傻。

数十年间,贵族们不断跑马圈地,渐渐无地授田。对授了田的民兵横征暴敛,十六卫也就形同虚设。从鼎盛时的八十余万,削减到不足一半。

八十万张嘴要吃饭,是很大的负担,朝廷也养不起。在掌权宦官的支持下,中书令沈炎提出改税,推翻府兵分田招募的律法。各种苛捐杂税,从此化繁为简,整合为地税和户税,只分夏、秋两次征收。朝廷纳谏,提倡“通商惠人,国之令典”。无地耕种的流民可去经商,街市百业繁荣人头攒动,一派热闹景象。

中书令沈炎沈阁老的女儿沈昭仪,正是寿光公主的生母,死后追封成睿真皇后的那位。

国库充裕,招募兵丁就比较容易,于是有了北衙禁军。军费直接由国库支拨,军饷超过十六卫的三倍,地位远在南衙禁军之上。

当初为制衡宰相拥兵独大,宦官中的一把手崔朝恩受命统率北衙六卫,是宦官掌兵的开端。

府兵日薄西山,素枕石对宦官恨得牙痒痒,正等着看笑话。在宰相的授意下,征战云南的军士,不在西南征调,而是从陕州、河南道、营州等地募集。

北方人风闻云南为蛮荒之地,瘴气袭人,历来去者无还,纷纷逃避兵役,闹得人心惶惶。

北衙禁军共六万余人,居高位者,多是贵族子弟。这些亲兵专职戍卫天子,不可能远调出京师打仗。

眼看募兵无望,沈炎力排众议,把主意打到神策军身上。

沈阁老德高望重,为官亦清正,从不与阉竖之流合污。改税是为社稷千秋,此番反对公主和亲,也出于同样理由,骨肉亲情倒在其次。

但不管怎么说,有他老人家站出来跟宰相、肃王分庭抗礼,萧越人不再孤掌难鸣。 qImvaJ/fmXSWHtZY0uuZ/oxlbrGTXpK6cny/Ke/QxeRgcb8WGu3sBfKkjdkgPib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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