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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高啊，触目所及全部漆黑一片，越看越心慌。零星的灯烛也变得模糊不清，只有远处的湖面波光闪烁。
他让我别往下看，可是闭上眼更吓人。心跳跟着乱了好几拍，生怕一不小心就栽下去。本能地搂紧他，腰身的流线韧而紧致，背脊宽阔有力，抱着很踏实，渐渐没那么害怕。
南熏殿和缚龙堂不挨着，坐落在龙池两端，绕湖而过是很长的一段距离，中间还有几处宫禁。他没打算舍近求远，带着我落在湖畔雁回塔的塔顶。
塔有六角十一层，是皇帝筵请高僧讲经祈福的地方。浮雕红砖砌成须弥座，密檐塔刹宽大的屋脊铺满琉璃瓦，又斜又陡，翘起的边沿堪堪能落脚。
雁回塔高得一枝独秀，视野比南熏殿顶开阔多了。月亮躲在云絮后，星星变得触手可及，浮在头顶打转。
“快到了。”萧越人回头叮嘱，“不想掉进湖里喂鱼就抱紧些，别松手。”
哪里快到了，明明还隔着一面湖那么远。我腿脚发软，全部的力气都拧在胳膊上，只有听话的份儿。
那么宽的龙池，他提气一跃，再次从高高的塔顶纵身而下。借着下坠的力，翩然落在靠近湖心泊着的龙首游船蓬顶。大船附近，散落着几艘黑灯瞎火的画舫，都可以踩踏。
心如擂鼓，也没功夫去琢磨这本事是怎么练的，只想快点抵岸。
最后一段空旷的湖面，只能凌波踏浪。靠近岸边的荷叶还未长成，羞涩地露出水面，比巴掌略大。踩在上面，带起飞溅的水花沾湿裙角。
原来他身上是很暖和的，不像双手那么冰凉，总算有点活人气。松散的乌发鼓着风，涨满了眼帘，吹在脸上痒丝丝。我不敢去松手去挠，忍得好辛苦，实在没忍住，朝他后脖子猛打个喷嚏。
打完先把自己吓够呛，堂堂萧国公岂能随意亵渎。我头皮发麻，给他擦也不是，又不能装没事发生，只好很有诚意地用下巴隔着衣领蹭了蹭。
明显感觉身下的人一震，萧越人闷声说：“再乱动就把你丢下去。”呼吸比方才低促许多，驮着我飞檐走壁那么久，肯定很累。
我十分过意不去，寻思可能没擦对地方，又再接再厉蹭一把。
这一蹭打乱了他的节奏，踩偏在湿滑的泥地上，失去平衡双双摔落——还好不是掉进湖里。
湖堤是一道长满芳草的斜坡，我还抱着他没来得及撒手，两人叠罗汉似地打了好几个滚才刹住。
我喘不上气，手忙脚乱推他，“你好重，要压死我了……”
他飞快地翻身坐起身，抿紧唇瞪着我，眼神凶巴巴。
我满心惭愧，含混夸一句：“萧国公轻功真好。我……那个……望尘莫及。”
他还是不说话，胸膛起伏有点快。一通折腾翻来滚去，交领都揉松散了，露出小半个白雪皑皑的肩头，锁骨峰峦般凛冽，很有几分皎皎玉树的风采。血肉凡胎能有此造化，莫说民间，在宫里也是很稀罕的。
我挪不开眼睛，除了盯着他看，竟不知所措。忽然想起小时候念过的一句诗：轻盈照溪水，掩敛下瑶台。
谁写的都不要紧，原来只有书里才出现过的句子，一点也不夸张，写的就是他。
湖畔清波拍岸，水声潺潺。萧越人终于缓过神，把衣襟胡乱掩上，“你往哪儿看？”
“嗯？”我一时羞窘，忙扭开脸，稀里糊涂说：“没、没看到多少。”
他轻嘶一气，抬手指着我：“你……”顿了半天没骂出句囫囵话，想必气得不轻。
我哪知道这么大尊佛面皮这么薄，指天誓日地剖白：“天地良心，没看到多少，你不信我也没办法。”
半晌没动静，我把头转回来偷瞄。波光映上他半边莹白的面庞，微微泛起一层红晕，恍如轻霞照雪，原来太监也会脸红？又不是女娇娘，看一下至于吗。
“真不是故意的……就看了一眼，很快就忘掉了，绝对不往外说，萧国公还是冰清玉洁。”我小声嘟囔。
再拉扯下去也计较不出结果，他攒起眉冷哼：“少废话，快走。”
言罢含怒而去，袖子甩得地动山摇。我两眼一抹黑，很没出息地紧跟其后。
缚龙堂西南角的侧门，红漆斑驳脱落，挂着把大铜锁。许久无人开启，染上很厚的绿锈。
这怎么进？我两眼茫茫望他。
萧越人还没顺过气，抱着胳膊不动如山，下巴往左下角伸了伸。
我顺着方向看去，围墙失修已久，比一般的宫更高，杂草掩映的角落坍了一块，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。
蹲下去比量，这洞很窄，勉强能容一人侧身钻过。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再带我翻墙头跳过去了，要进缚龙堂只能爬狗洞。
可能他也没招，高处飞檐走壁是很厉害，从平地爬上光秃秃没处落脚的高墙，还要驮着人，没有铁爪和绳索绝难办到。
要萧国公纡尊降贵陪我钻狗洞，已是天大的委屈，再让他爬在前面，狼狈相让第二人看见，总归很丢脸。我善解人意，很体谅地拍拍胸脯说，“那我先进去，一会儿你再跟上——我保证不回头看。”
襦裙就是麻烦，我提一提胸口勒紧的飘带，拼命吸气往洞里钻。费老大的劲才从另一边爬出来，尘土草屑挂满头，却见他优哉游哉从那道上了锁的侧门走入，从容似闲庭信步。
我脑子嗡嗡作响，“有钥匙为什么不早说？！”
“你没问。”他轻轻耸了耸肩，一脸无辜。
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，就想看你钻狗洞，又奈我何？
行吧，好女子能屈能伸。陆先生说越是位高权重的人，越能充表面和气。萧越人真是朵阆苑奇葩，斤斤计较还爱记仇，小心眼都不带拐弯。
抚上冰凉的石砌围栏，嶙峋的浮雕在掌心绽开，心里涌起悲凉。
缚龙堂黑灯瞎火，顺着生满杂草的前庭往里走，一直走进半开的殿门，阿耶就是在这里遇害。
他出事以后，王府抄得鸡犬不留，我跟阿娘没来得及祭奠一次。
正殿很大，摆设都清理过了，空旷又冷清。蛛丝儿结满雕梁，满殿荒凉萧索，哪里还有半分繁华歌舞场的旧模样。
萧越人擦亮火镰，点燃烛台上剩的半截残蜡。夜风从残破的窗纸里吹入，火光跳跃，殿宇在摇晃的光影中更显幽微。
空气里仿佛还留有血腥的味道。我心乱如麻，竭力回忆阿耶的音容笑貌，总是被似远似近的兵刃和搏斗声打断。
他们是如何戕害他，用下了蒙汗药的烈酒把他灌醉，强逼他承认捏造的罪名。趁他有伤在身，一拥而上搂住他的腰，抱紧他的双腿钳制他的胳膊，把他扳倒……然后用一根锋利的弓弦，从背后绞断他的脖子。
那些我没能亲眼所见的往事，无比清晰地浮现。
热泪夺眶，大颗大颗滚落，沾湿了灰尘。
萧越人轻声说：“你阿耶就在你脚下的这块地方咽气。”
我惊忙后退，腿软得立不住，跪跌在地。颤颤地伸手去摸，那块地面曾被他的鲜血染透，依旧烫痛灼心。
阿耶的死讯传来时，我其实没什么真实感。不太悲伤，也不太惊讶，总觉得像假的。他那么厉害的人，独闯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，怎么会轻易死掉呢。说不定是讹传，又或者他诈死逃遁，蒙蔽了所有想要陷害他的人。
可是当我切切实实地站在这里，才不得不无奈地承认，所有不愿面对的残酷，都是真的。
他已经不在了。
“摄政王李和舟、宰相素枕石、太仆寺卿李惠琮、奏记孙诲、浙东观察使皇甫温、太常少卿周皓……”萧越人接连数出这一长串名字，望着我若有所思。
“还有谁？”我心酸难忍，抹干泪追问。
“兵马使王驾鹤和江南西道都团练观察使贾明观——”他顿了顿，“这两个人，都曾是你阿耶的亲信。贾明观原本只是个捕快，被你阿耶一手提拔起来，在军中平步青云。没想到斗恩升仇，你阿耶看走眼，在身边留了条毒蛇。”
世间常有恩将仇报这回事。
他告诉我，这两个人跟皇甫温和周皓一样，被宰相暗中收买，监视阿耶的一举一动向宫中密报，为那场埋伏做准备。
通敌是株连大罪，皇帝清算同党，按理说贾明观必死无疑，但这家伙奸滑，不吝惜多年搜刮的钱财，全用来贿赂宰相。拿人手短，素枕石自然庇护，将贾明观派遣到江南西道效力。
“宰相为什么也要害我阿耶？他们有何仇怨？”
他很坦白，“你可以问，但我不能讲与你知。有些事既然成为秘密，自然有不能宣扬的道理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？”
回想这些天的经历，身心如被惊涛骇浪裹挟，在无边无际的阴谋和杀戮里浮沉，看不到出路。
萧越人简单解释：“铁刃城一役，阿翁失手被围，是澹台不破只身闯入敌阵，救了他一命，自己身中三箭。阿翁临终前留下话，要我替他报还此恩。可惜你阿耶已经……澹台氏满门，只活了你一条命。现在，说出你的愿望。若想远离长安，从此隐姓埋名度日，我为你安排。大富大贵别指望，余生安稳尚可期。好歹也是亲王之女，立志放羊——”他嗤笑一声，“到底辱没了阿翁的嘱托。”
三支箭，第一支换我不必殉葬，第二支换来铁血亲王陨落的真相。还有最后一个宝贵的机会，他让我自己提。
在知道这一切之前，去陵宫酿酒，去佛窟作画，去放羊牧马去打磨夜光杯，已经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归宿。
现在不是了。
“如果我想要别的呢？”
他对着烛火想了想，“阿翁生前重诺，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，先说来听听。”
言下之意，他也不是任何事都予取予求，决不能超过这桩人情的份量。我还没有在他面前挟恩图报的能力，太夸张的非分之想，趁早别说出来自讨没趣。
“我要报仇。”
萧越人意外地挑眉，“几度死里逃生，是天大的造化。澹台氏只留下你这点血脉，何不想开些？非往浑水里淌，说不定最后小命难保，白费我一番折腾。”
“蒙在鼓里是一回事，既然知晓真相，杀父之仇不报，枉为人子。”
一旦下定决心，反而迅速冷静下来。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，我把八个名字默默在心里念一遍，除了孙诲已死，剩下的全都活得好好的，哪一个不是为官做宰风光无量。
也正因如此，要除掉他们难比登天。尤其李和舟，把我塞进奉天女之列，还跟阿兄坠崖脱不了干系。
可他不是大街上随便一个莽夫，而是摄政王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。一把刀朝他砍去，会有数不清的人，心甘情愿挡在前面邀功取宠。
“我做不到，也不能做。”萧越人直接拒绝，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，摇头道：“朝廷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，官官相护，关系盘根错节。澹台不破的案子，是先帝御笔亲判，其中利害都与你说清楚了。时过境迁又无凭无据，绝无翻案的可能。”
“不——”我纠正他：“不是平反，是手刃仇人。”
浮名转瞬即逝，功也好过也罢，都是随时可以歪曲粉饰的假象，并不值得追求。诚如萧越人所言，谁也指望不上，求人不如求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