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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
雁字回

兵贵神速,皇帝很清楚,机不可失时不再来。

吐蕃胆敢不听劝阻,执意攻打勃律,肯定做好了交恶的准备。大晏若打算开战,一定要尽快,犹豫不决下去,恐怕吐蕃已有所防备。

从河西到长安,有两千多里地,跑一趟来回得大半月。为防止贻误战机,皇帝让李惠琮和孙诲同往凉州,跟坐镇河西的阿耶共商大计。

李惠琮临行前,得到皇帝亲口授意,“望卿以国本为重,可便宜行事。”

泱泱大国,企图主动破坏盟约,肯定不能堂而皇之地下诏,也不能见诸笔墨留下任何证据。

萧越人行走御前多年,军国要事都无需回避,自称亲耳所闻。

但他说:“这是一句口谕,我没有证物。信与不信,你自己拿主意。”

得到先斩后奏的权力,再加上孙诲拼命鼓吹这场战事的份量,以及击败吐蕃后的战功有多么显赫,李惠琮难免心动。

两人一拍即合,联手炮制了那张圣旨。

阿耶虽不情愿,但职责所在,也只能按旨意出兵。

乞力徐信守誓约,边境果然不留一兵一卒。他们沿途畅通无阻,行至两千里外的青海西,才遇上敌人的军队。第一场风卷残云的制胜,就是这么来的。

战报发往长安,龙颜大悦,甚至派来监察御史宣慰赏赐。

吐蕃军突然被盟友偷袭,伤亡惨重,几乎全军覆没,唯有主帅乞力徐只身逃脱——这却成为后来坐实阿耶通敌的指控之一。捏造罪状的人认为,一定是他顾念旧交,私下透露消息给乞力徐,故意放其逃生。

战场上只有胜负,你死我活。我不敢说阿耶肯定没有过一丁点放走乞力徐的念头,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,当两人兵戎相见的那刻,他有多么羞耻惭愧。

此战之后,阿耶的心情愈发沉重。

撤除树栅时,吐蕃尚未攻打勃律。他的提议纯粹是为边境百姓考虑,让他们能安心放牧耕种,绝没有丝毫玩弄诡计,欺骗乞力徐撤兵的想法。倒是乞力徐反过来为他考虑,担心朝廷有小人挑唆,揪住把柄对阿耶不利。

如今乞力徐的担忧全部应验,双方也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。

对挚友的背叛,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。君王的猜忌和同袍的构陷,又往这颗怀愧的心上狠狠捅进致命的一刀。

阿耶很清楚,青海突袭的战果,得来胜之不武。那点损失,对吐蕃根本算不得伤筋动骨,残酷的报复很快就会到来。

他不断加强河西防御,忧心忡忡地熬过那个惨淡之冬。

来年春卯三月,吐蕃军队大举攻入河西,真正的对决开始了。

首轮鏖战,安西军尝败于野,接连退守至凤翔。行军途中,阿耶写下《燕支行营》:

“天平四塞尽黄沙,寒冷三春少物华。

忽见天山飞下雪,疑是庭前有落花。”

四野苦寒,满目荒凉,恰如他内心无人理解的孤独。

苦战数月后,安西军终于反败为胜,守住了安西四镇。接踵而来的不是封赏,而是惩罚。

失信于人,像锥心蚀骨的魔咒始终困扰着阿耶。尤其他所背弃之人,是一个曾对自己满怀信赖的敌方将领,更令他愧疚难当。

朝堂上的政敌,开始用背盟来攻讦他。

“你阿耶掌管河西的军政要务,却无权决定两国是战是和,更不该冒险撤掉树栅。”

自作主张与吐蕃将领结盟,等同僭越君上。此事成为阿耶居功自傲,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铁证。

我相信萧越人所言,都是真的。

大晏无故公然违背盟约,天朝上国的颜面何存,即便打败吐蕃也得不偿失。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胜仗,却不想承担任何责任,必须找几个替罪羊来平息此事。

李惠琮再好大喜功,也没胆子假传圣旨去促成出兵。这分明是皇帝的授意,可是无有人敢说出真相,皇帝更不会承认。

贪功心切的孙诲首当其冲,治了个矫诏欺君之罪,贬往许州。他只是最早提出发兵的人,参与此事的功劳有限,弃之不足惜。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是李惠琮,却没受到任何影响,罪过全丢到孙诲一人头上。

这厮过河拆桥,踩着阿耶和孙诲稳步高升,从行军司马升至北庭守卫节度使,掌藩镇大权。而孙诲对此结果毫无异议,没喊过半个字的冤,实在很不合常理。

“李惠琮只是过路财神。能独善其身,无非背靠大树好乘凉,有人保他。”萧越人提醒我,如今北庭大都护府里,坐镇的是谁?”

藩镇接二连三造反,朝廷已经有了削藩的动作,要把权力慢慢收拢。先减兵权,再控制地方财税。州府的实权,最好都掌控在皇亲贵族手中。

阿耶死后,安西都护府治下的地方,全归北庭都护辖治。李惠琮交椅还没坐热,又默默地调任京师,理由是伤病复发,不耐边境苦寒。他手中再无一兵一卒,做了个有虚名而无实权的太仆寺卿,给皇家养御马去了。

如今的北庭节度使,换成摄政王妃的亲弟弟张淞。那么,李惠琮的靠山,正是当时的肃王李和舟。

赤岭之盟破灭,分明是皇帝乐见其成的结果,但阿耶不能把秘密公之于众,只能独自背下这口黑锅。

不情不愿地出兵,背弃了承诺为国尽忠,到头仍是一场空。

皇帝昭告天下,澹台不破私下出兵,并非朝廷指令。背盟攻杀在前,通敌叛国在后,交出兵权等候发落。

如此,便算给了吐蕃和西域诸国一个交代。

我想起天宝二十七年冬至前的某个雪天。塞外太冷,连耐寒的梅花也种不活。有不速之客冒着风雪来访,通报称,阿耶曾经的副将王环求见。我对此人有印象,从边吏手中救回阿娘的就是他。打完这场苦战,阿耶以不听号令为由,把他调到遥远的剑南道去了。

后来想想,阿耶其实是想保住他。没有封赏不要紧,不受牵连才是最重要的。

悄无声息造访的客人,通常不会带来好消息。

我蹑手蹑脚蹭到门边,掀起软帘一角往里窥看。室内炉火烧得火热,王环面如霜雪,神色凝重地说:“孙诲死了。”

蓑衣上的雪融成水,在地上渍开一大滩,无人理会。

阿耶直愣愣地问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
“半个月前。”王环压低声音回答:“属下得知消息,日夜快马加鞭,赶来报知王爷。”

阿耶盯着雪光映得亮白的窗纸发懵,没有言声。

王环又道:“跟昭靖太子的死法很像,不是好死——据说出事前不久,李惠琮前去拜访过他,两人关在房中喝酒至天明。李惠琮告辞时,孙诲伏在桌上人事不省,侍婢称当时还有气,以为他只是喝醉。谁知一觉睡到半夜还未清醒,鼻息渐弱,次日天明即殁。仵作查过,并无中毒之相。”

“身上可有伤口?”

王环一愣:“有……但绝非致命伤。”

阿耶抢道:“伤在右手食指,割破一刀,伤口细小极难察觉,入殓时血痕早就凝固,可是?”

对面点点头。

二人沉默不语,无形的压抑和愁苦弥漫开。

过不多会儿,阿耶转过身对他说:“你已不是我的部下,以后不要再来了。”

王环伏地,重重磕了三个头,“王爷恩义,没齿不忘。”

言罢起身告辞。

房间里留下浓密的阴霾,令人窒息,最好别在这时候走近。我悄悄放下棉帘,躲进拐角处,看着王环的背影离去。

来时笼罩在他头顶的沉重,去时亦压着脚步。北风无情,转眼将雪地上的足印扫去,仿佛从未有人来过。

等到雪色初霁,我在后院玩冰蹴鞠——其实就是用碗盛上水,冻成的结石的冰球,在地上踢来踢去打发无聊罢了。玩得正起劲,忽然嗅到清冷的雪气里,冒出一股罕见的糊味。

顺着薄烟寻去,见阿耶在墙角生了堆柴火,铜盆中噼啪作响烧着什么。走上前一看,是他平日极为爱惜的金尾箭。活取雄鹰和孔雀的羽毛做成箭翎,箭杆镶嵌宝石,十分珍贵,此刻撅折成两截,被火焰吞噬。

我忍不住问:“为什么把它烧了?”

阿耶没有说话,盯着跳跃的火焰,看它寸寸焦枯,直到化为灰烬。

他一向不爱搭理我,我懒得再自讨没趣,撇撇嘴跑开了。不用说我也知道,那杆箭是乞力徐送的,算两人结交的信物。

吐蕃攻下象雄以后,赞普和群臣作宴,赋歌一首,其中有这样一句:“在山谷里跑马,马不会把金鞍摔碎。”

吐蕃贵族常在战马上配金鞍为饰,酒宴上,阿耶慷慨地把一副金鞍赠予乞力徐。

那首诗歌里还说:“在黄金箭筒里,有一支绿松石之箭。不射它,杀不死鹿,射出它,筒子就空了。”

于是乞力徐送给阿耶一支镶嵌绿松石的箭作为回礼,寓意兄弟情意坚固,这支能伤人的利箭永不射出。

它确实从未上弓,甚至没被拿出过箭筒,就烧得片羽不存。

孙诲的死得蹊跷又突然,让阿耶意识到更大的凶险即将到来。李惠琮意在灭口自保,出兵突袭吐蕃的事再也牵扯不到他。

那年冬至,长安传下圣旨,要阿耶亲赴京师。

他踏上这不归路,从位极人臣到谋逆被诛,不过一夜之间。

长安是座恢弘的城,缭乱的夜风里隐藏着无数秘密,那么近又那么远。真真假假,孰是孰非,没人能给出答案。

我不知道世人眼中的澹台不破是怎样。在我跟阿娘心里,他是很难用好或不好来定义的父亲和丈夫。一个能打仗也会写诗,在月下吹笛子的男人。

“能不能去那边看一眼……就一眼。”我指着龙池的方向。

兴庆宫没落后,重大的庆典活动不会在花萼楼举行。缚龙堂成了禁地,谁也不许擅入。

真是伤心糊涂了,想也知道没可能。先帝在里头干下亏心事,当然掩藏得越深越好,重门深锁经年,凭什么为我一人开重开。

萧越人果然没应声,我讪讪地垂下手,“如果请旨太麻烦就算了……”

鬼魅般的身影,倏忽瞬移到眼前,挡住淡淡的月光。他牵起我两条胳膊从腋下穿过,让双手交握,相扣在腰腹之间。

“怕就别往下看。”

话音刚落,耳边风声大作。脚下空悬着,整个人猝不及防被拽进茫茫深夜里。

原来他的轻功这样好,神仙腾云驾雾也不过如此吧。驮着个大活人御风驰行,稳得如履平地。身子仿佛无所依凭,漂浮在半空,有时传来轻微颠颤,是他踩住高耸的屋脊借力。眨眼间,蜻蜓点水般掠过树梢,衣袖拂得花枝簌簌。

南熏殿越来越远,迎面是一大片翠竹林。足尖轻点在修长的竹竿上,再反弓弹起,竹叶打着转儿飘坠在地,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
几个起落,高耸的雁回塔就在前方。 s+G8hwgN1bgdzrzCAuQy0Cl7uSQEZRb2b5g4kO6FyraLl9J+9UJZffSRqDSySxL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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