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很厚,北风卷地白草折,行人寥落车马稀。
我们都打听不出什么切实的消息,也不忍探究阿耶死时的细节,好像这样受到的伤害能小些。
阿娘说,我是他最看重的女儿,明知死到临头,还绞尽脑汁想要保全的人。从澹台氏的族谱上消失,去洛阳改名换姓,已经是他当时能做到的,最好的安排。
她不要我带着无知的怨恨,来面对他生命的终点。而我在阿耶去世将近三年后的今天,才从萧越人口中得知,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树大招风,位高惹妒。为除掉功高震主的异姓亲王,素枕石定下一条毒计。
冬至国宴结束后,皇帝又在兴庆宫重开夜宴。假托有国事相商,将阿耶诓骗至缚龙堂。
宰相暗中买通了皇甫温和周皓——这两个人都跟阿耶关系匪浅。
正因为有他们在,阿耶并未起疑心。不料才刚落座,皇帝当即命人关闭宫门,劈头盖脸历数他的诸多“罪状”。什么居功自傲骄横跋扈就不必说了,最严重的还是勾结吐蕃大将,意图颠覆朝廷。
这种欲加之罪,认也是死,不认也是死。阿耶不服,待要直言辩解,已经错失先机。
皇甫温自称是阿耶勾结敌将的人证,当先暴起发难。紧接着周皓趁其不备,卑鄙地动手偷袭。摔杯为令,暗处埋伏的禁军全部一拥而上。
阿耶御前赴宴,早已按宫规卸除了兵器,又有伤在身,终究寡不敌众,被一根弓弦勒死在缚龙堂正殿。死时挣扎尤烈,满地鲜血,脖子都被勒断了一半。
皇甫温原是阿耶麾下部将,在阿耶手里提拔为陕州刺史。因为参与这次剿杀,被素枕石擢升为凤翔节度使,并允诺他事成之后,能瓜分到更大的兵权。
按大晏律,节度使迁转,需进京谢恩。素枕石步步为营,借皇甫温朝谢之机,将其召至京师,从而名正言顺地觐见皇帝,与之密谋除掉阿耶的法子,而不会引人怀疑。
阿耶暴毙深宫,皇帝声称他是认罪后自愧无言面对君父,拔剑自刎。又假惺惺地“顾念旧日功劳”,将阿耶的死粉饰成一行浅薄的谎言:“内怀愧恨,未几而卒”。
好一个拔剑自刎,哪个臣子出现在皇帝面前,还能随身携带佩剑。
纸包不住火,阿耶蹊跷的死讯传出,引六军震恐,一时众说纷纭。因担心河西兵变,皇帝下发“丙戌诏”,抚慰安西军将士。
待局势稳定,便解除了皇甫温凤翔节度使职务,令其复镇陕州。皇甫温在凤翔时并没有什么实权,再度调任回陕州,就成了实至名归的陕州节度使。后来更是一路官途畅通,今已高居浙东观察使。
最先动手的周皓,原是阿耶的随身护卫射生将,擅弓弩骑射。此人在铁刃城抗击吐蕃一役中也立过功,授执金吾,深得阿耶信任。绞杀阿耶的那把弓,就是他的兵器。
对恩主的背叛,让他从一个区区的团练观察使,升至自右武卫将军。阿耶的首级,又给他换来了太常少卿的肥差,官至正四品上,位列九卿。
阿耶一生行事光明磊落,性命竟枉送在这些见利忘义的宵小之辈手里,怎能瞑目。
回想父女俩最后一次面对面的相处,没有丝毫关心和安慰,没有温情的话语,我只是朝他胸前狠狠啐了口唾沫。
打完胜仗九死一生回来,我也不曾过问他的伤势,没在他的病床前端过哪怕一碗汤药。
从记事起,我一直对他心怀怨恨,多年来从未消解。恨他偏听流言,恨他纵容恶妻,恨他辜负阿娘,恨他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视同陌路……而他身陷囹圄之前,还费尽心机想给我留条活路。
当我终于知道隐藏的真相,理解他的为难和苦衷时,已经天人永隔。
人生的离别总是如此突然,再也没机会好好地道歉。
我不能原谅自己。
阿耶去得不明不白,坐实了“通敌谋逆”和“背盟攻杀”两条大罪,紧接着就是灭门抄家。
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。到澹台不破这一代,世袭的荣耀到头了。
再也没有天下第一节度使。“四镇尤在”,从此绝响。
澹台氏满门忠烈,祖上随高祖皇帝征战四方,曾是最受倚重的开国武将。后世衣钵相传,子孙皆骁勇善战,为平定大晏的江山披肝沥胆。
如今杀得只剩我一人——还差点被拉去殉葬。
一切何以至此。
“这不是他的错,是他的命。”用萧越人的话来说,“在先帝眼里,镇守河西,并不是单纯的战场对决。”
他吐字清晰坚定,如锤如炼。我想,这一段漫长扑朔的往事,终于讲到最要紧的关键处。
早在天宝八年,吐蕃曾夺取勃律九城。皇帝派名将张孝嵩出兵援助,与勃律夹击吐蕃,很快收复了失地。
继青海门源和铁刃城大捷后,大晏再向西拓地千里。
战势急剧逆转,吐蕃赞普主动上表请和。两国在赤岭划界立碑,定下“赤岭之盟”。
变故发生在天宝二十五年。
吐蕃突然发兵,西击勃律。勃律国主无力抵抗,遣使向长安告急。皇帝忙下诏命,令其速速退兵。
没想到吐蕃拒不受诏,把会盟合约全抛之脑后,硬是攻破勃律,使之裂国为二,分为大勃律和小勃律。
打赢了还没完,吐蕃赞普很快又把自己的姐姐嫁给小勃律王。这场政治联姻,使周围二十余个小国都归附于吐蕃,不再向大晏朝贡。西域门户被夺,皇帝甚怒之。
与此同时,阿耶仍在竭力维护青海一带的和平局面。
“你见过乞力徐吗?”萧越人撇唇道:“阿翁曾好意提醒澹台不破,切勿再与此人往来过密,以免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。可惜他没当回事,祸根就此埋下。”
我绞尽脑汁回忆,那四年风平浪静的日子里,府中确实有很多部将往来不绝。边境停战后,阿耶无事可做,时常邀他们小聚宴饮,有汉将也有胡人。
其中有一位番邦贵客,在宴席中被奉为上宾,满口汉话极流利,与阿耶交情颇显熟稔。我依稀记得他的长相,眉目浑然粗犷,高大健壮如黑铁塔。不着皮裘不系毛带,身穿才过膝的圆领小袖花锦袍,一望而知是番邦贵族。
这种“番客锦袍”来自川蜀,每年要织造二百件上贡,扬州、广陵也要御贡二百五十件。是朝廷专为赠予远来长安的使臣,或作为特殊的赏赐而织造。能穿上这身衣裳,必然来头不小。
去胡杨林打猎,他坚持要穿自己的甲胄。百十斤重的乌鎚甲和铁兜鍪,轻松披挂在身,我才惊觉他是吐蕃人。看那盔甲的样式,起码是个大将军。
此人就是吐蕃在青海的守将乞力徐。
阿耶跟他私交甚笃,两人以兄弟相称。那时虽已停战修和,边境还树立栅栏相隔,有守捉使日夜巡逻。阿耶觉得那东西妨碍汉人耕种,吐蕃人放牧牛羊也不方便,就提议双方撤出守军,拆掉两国边界的树栅,以成一家。
刚开始乞力徐很疑惑,不敢轻易答应,反劝阿耶说,您是个忠厚人,这必定也是肺腑之言,但恐朝廷未必信任。
他担心的是,万一有人趁这次撤军大肆偷袭,后悔也晚了。
阿耶再三许下承诺,称绝不会干这种背信弃义的事。只有互相信任,避免游牧和边民冲突滋事,才能将和平长久维系下去。
在阿耶的坚持下,乞力徐同意杀白狗盟誓,各自撤军,去除树栅和守备。边境很快繁荣起来,牛羊遍野,耕种、行商都畅通无阻,百姓安乐。
然而这桩善举,成为他一生最致命的错误。
乞力徐的担心不无道理,大晏和吐蕃虽定下盟约,毕竟互为敌国,战争打了近两百年,已成不死不休之局。
赤岭之盟只能让双方暂时休战,冰冻三尺的矛盾并未消除,肯定会再起纷争。皇帝让阿耶镇守要塞,是希望他屯田、安民以充实边塞,扎紧河西的篱笆,让吐蕃打不进来。他跟乞力徐私交过密,落在在旁人眼里,无疑是暗通款曲。两国一旦再起冲突,就有叛国之嫌。
吐蕃若趁边境毫无防备,突然袭击河西,后果不堪设想,谁也担不起这么大的干系。
讽刺的是,乞力徐始终践守诺言,反倒是阿耶违背当初许下的承诺,挥兵突袭吐蕃。在朝廷的立场,他所坚守的信义根本不值一提,不过是头脑发热,结下不该有的交情。
军令如山,阿耶不得已出兵。打也打了,赢也赢了,碧血染透黄沙,才替朝廷守住安西四镇,竟被污蔑通敌。
满朝文武饱食终日,统统都没有脑子吗?
“他们就是太有脑子。”萧越人抿唇轻笑,“朝廷背盟在先,破坏两国盟约的罪名,总要有人来担不是?”
我捧着发烫的额头,只觉胸闷气短,“要担也不该由阿耶来担,他是奉圣旨出征,何错之有?”
“因为啊……”他迟迟眨一下眼,表情扑朔迷离,“圣旨是假的。”
吐蕃攻破勃律,皇帝龙颜大怒。
阿耶手下的一名侍官孙诲回京奏事,为了取悦圣心,故意隐瞒了边境撤树栅结盟一事,称河西的吐蕃军队防御松懈,宜相时袭取。
萧越人取出一物,扬手抛入我怀中。
那是份陈旧的奏疏,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孙诲的谏言:“若趁其不备,发兵掩杀之,必克捷”。
孙诲其人,官职不大,只是区区奏记,替节度使掌管奏章函牍而已。他极力游说皇帝,吐蕃如今放松警惕,是千载难逢的良机,发兵攻打必能大胜。
皇帝对两国盟约心存顾忌,并未纳谏,又吞不下这口恶气。
勃律受了吐蕃的欺负,哭天抢地求援,大晏作为宗主国,理应替他们做主。碍于赤岭之盟,却不能轻举妄动。主动挑起战事,则威仪不存,授人以柄。
勃律裂国为二,曝露了赤岭之盟最大的漏洞——对吐蕃约束不足,也对属国疏于庇护。吐蕃人狡猾地加以利用,让大晏吃了回哑巴亏。在皇帝心里,这一纸盟约已经形同耻辱,巴不得早日撕毁。
有心背弃盟约,还不想承担骂名,实在左右为难。
若能在不背盟的情况下击败吐蕃,当然是最好的结果。世事穷通有数,好处怎么可能全占呢?总要有人付出代价。
孙诲的谏言,让皇帝百爪挠心,遂传下密诏,让北庭守卫节度使李惠琮前往河西查探实情。
李惠琮的驻地离凉州的屯兵营不远,很快就亲往长安回禀,证实孙诲所言不虚,确实有机可乘。
不知出于什么考量,他也没提起阿耶跟乞力徐的交情。所谓的吐蕃兵防松懈,完全是因为他们有约在先,各自撤兵的结果。
萧越人说,那只说明一件事,李惠琮选择跟孙诲做一条藤上的蚂蚱,他们私下有所勾结,为角逐共同的利益,合力点燃了大晏跟吐蕃的战火。
从头到尾,被出卖被利用的,只有阿耶一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