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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
缚龙劫

读一封家书罢了,摆出好大阵仗。那位腿脚不便,常年吃斋念佛,外事一概不问的老夫人也在。

她在大花厅正襟危坐,容色凛凛,俨然不是我的祖母,是堂堂的宁王生母,当朝一品诰命。

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,见过面的次数屈指可数。哪怕逢年过年全家齐聚的场合,她也懒得搭理我。

印象中那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妇人,可能人老到一定岁数,容貌就不再改变。我伸长脖子,从纱帘的缝隙往里张望,隐约见一张被悲怆和怨愤笼罩的脸。唇角下沉紧绷,瘦小的身躯干缩如核桃,裹在厚重锦缎里。整个人看上去不堪重负,然而依旧在竭力撑持。

信中的内容没什么特别,无非是让李王妃照顾好家中老幼。末了又特地嘱托几句,都是关于阿兄。阿耶说他天性优柔多思,清高有余而圆融不足,绝非将才,日后切不可从军,也不宜科举入朝。何出此言,理由却相当含糊。至于两个姐姐和小弟,则一笔带过。

阿娘惴惴地问:“王爷何时能够回来?”

“老身说了不算!”老夫人的拐杖咄咄顿地,传出令人心惊的响动。

“惠瑛,把第二封信读给她听。”

李王妃脸色灰白,依言展读。我听不大清,只言片字溜进耳朵,依稀辨出几句什么“重梳婵髻”,什么“一别两宽”之类。

从她们连哭带嚷的争论里,我才搞明白那是封休书。

阿耶要休掉阿娘,把她逐出王府自生自灭,还十分难得地给我也做了安排:过继到洛阳寡居的姑奶奶家,跟姑奶奶的小儿子改姓杜,伴其终老。

那是“京兆韦杜”的杜,姑奶奶早年嫁得高门旁支,守寡后再未改嫁,祖荫福泽至今。

我惊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。阿耶竟薄情至此,不光将阿娘弃如敝履,还要狠心拆散我们母女。

老夫人视我和阿娘为阿耶毕生的污点,巴不得拔掉眼中钉,这会子却仿佛很不愿意,恨恨地啐道:“侍妾非偶,你真是好福气。都什么时候了,他倒尽顾着为你们娘俩打算!”

一纸休书叫什么“打算”?我气得眼冒金星,手里的树枝簌簌乱摇。赌气地想,休就休了吧,我才不去洛阳,大不了跟阿娘一道要饭去。再不用受李王妃的闲气,过得主不主仆不仆,破日子哪堪留恋?这么一寻思,还有几分庆幸。

李王妃把休书直戳戳扔到阿娘脸上,“你想这么一走了之,睁眼看着他……”她费了很大的劲,才咽下不吉利的话。

阿娘捡起那张轻飘的纸,按在胸口仿佛有千斤重,然后毅然决然地揉成一团吞入腹中,带着奇异的笑容说:“当然不。”

休书不复存在,我再次愣住。

老夫人也很意外,没想到阿娘这么干脆,准备的满肚子说辞全堵在嗓子眼。不多时叹道:“你是个有良心的,不枉他用心偏袒一场。”

“姜仙芝——”李王妃瘫坐在椅子上,有气无力地说:“今日无人逼你,否则也不会把休书送到你手里。你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,要怪就怪十三年前……都是冤孽,怨命也迟了。五郎待你不薄,你既有这份儿决绝,自己挑个时辰,宜早不宜迟。想用什么法子上路,都依你。至于三娘,你也可放心,五郎信里交待把她送去洛阳避祸,我会办到。”

阿娘垂首不语,福身朝她一拜。

李王妃又说:“不过丑话说在前头,就算你肯,也未必能救得了他。将来泉下相见,莫要怨我和老太太诓你。我也是为人母的,现放着四个儿女尚未成人,还不知怎么了局……”她说着忍不住又哭:“在五郎眼里,他们全加一块儿,都比不上你女儿的命贵重!”

“明白。”阿娘点一点头,“多谢主母成全。”

老夫人松口气,这才发话,“给洛阳那边的信已送去,车马也备好了。念在母女一场,贴身应用之物,你可亲自去替三娘收拾,交待些体己话……别耽搁太久。”

言罢,从袖子里取出两寸来长的白瓷瓶,放在桌上。

那是毒药,一定是的。她们要逼阿娘去死。

我着急忙慌滑下树,刮烂了衣裳也没察觉,冲进花厅从阿娘手里夺过瓷瓶,狠命砸碎在地。暗绿的泡沫翻涌而出,散发刺鼻的气味。

“阿娘少听她们胡说八道!休书既出,你再也不是他家的人,凭什么——”

话还没说完,被阿娘一巴掌打在脸上,“住口!”

长这么大,她连骂我句重话都不舍得,如今居然动手——因为我在李王妃面前维护她,拦着她去死。

很响亮的耳光,半边脸烧得火辣。我僵在那里,震惊多于愤怒,甚至感觉不到疼。

“我来告诉你凭什么!”老夫人拄着拐,颤巍巍站起身,指着我的鼻子说:“打从你娘进门,再生下你个孽障,哪一日不是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!也是五郎把你这小畜生抬举太过,纵得无法无天!张开眼瞧瞧,外头是什么年月,你们母女为这个家做过什么,积过什么福德?太平日子谁不愿过,我又该跟谁去要?!乳臭未干就想在家里造反,先摸一摸脖子上几颗脑袋,真拿自己当金枝玉叶……”

“老太太慎言!”李王妃一骨碌爬起来,上前去扶她,把头摇得珠钗乱晃。

我被她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莫名其妙,老夫人气呼呼掐断了话尾,仿佛也知道这是雷池,不可碰触。

阿娘使劲推我出去,“回房待着,没叫你不许乱跑!”

老夫人发起火真吓人,口唇青灰,如失血夜叉。我踉跄后退,突然绊到什么,跌在一大片铿铿乱响的铁块中间。

我捡起来看,更加目瞪口呆。这些都是澹台氏祖上的荣耀——十几块丹书铁券,有大有小,全擦得锃亮。

我听说过家里有这东西,但从没见过。老夫人把它们看得比性命还贵重,未经允许,连阿兄也不能触碰。

不,它们就是“性命”本身。历代先皇赐给开国功臣的殊荣,后世子孙无论犯下怎样的过错,死罪皆可免。有的能管累世,有的只能管两代。

老夫人颓然顿足,抬手揉揉眼角纵深的皱纹,又多添几分苍老的疲态,“澹台氏祖上累世功勋,打下这铁桶江山,为皇家豁出了性命呀!否则哪轮到先皇稳坐龙庭?你阿耶,是我的第五个儿子。前头四个兄弟,你的叔伯们,都死在战场上。为何今日朝中无人能为我家进言,因为姓澹台的悍将,尽埋骨在万里黄沙!”

阿娘跪地央求:“三娘还小不懂事,老夫人息怒!”

老夫人缓了口气,“可如今皇帝认为,豁出性命原是臣子的本分。到底是享过满门荣华富贵,五郎也当过唯一一位异姓亲王了。龙椅上坐着的天子,难道不知道咱们家里有这些东西?它们啊……”她用拐杖戳了戳散落满地的铁块,苦笑道:“不过是先皇赏的面子,除了炫耀毫无用处。真等到大祸临头,能管什么用?五郎这次凶多吉少,通敌是什么样的罪过,哪个皇帝会为几块破铁网开一面?今儿抬出这些玩意,是急糊涂了,平白惹人笑话。”说着痛心疾首,不住用拐杖顿地。

我还是不明白,“这跟逼我阿娘去死有什么关系?”

“皇帝连亲生的太子都能杀,怎会轻饶五郎!”李王妃瞪着我,冷冷接口:“你今年十三,不是三岁,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!这是唯一能向皇帝表明忠心的法子,说不定还能放你阿耶一条生路。即便如此,结果也难预料!已经给你留了后路,小命总能保住,还有什么不知足?”

我失神地松开手,铁卷咣当掉落在地,灰溜溜地打转,声音与寻常废铁无异。

“大难临头各自去,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!”老夫人丢下这句话,转身蹒跚离去,腰弯得更低。

长安失去阿耶的消息。那瓶毒药被我摔碎,家里也没人再提这事。

我担心她们还打阿娘的主意,把院门关死,无论如何不肯出来。阿娘劝不动,索性由着我折腾。

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算,低下头祈求,在别人眼里根本分文不值,只能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来保护最在乎的人。老夫人和李王妃把我们彻底遗忘,放弃了无用的折腾。

下人见风使舵,断掉这边的饮食。好在院里有小厨房,还能凑合弄点东西吃。吃完了小厨房里存的米和菜,就什么都不吃。我怕阿娘饿坏身子,每天夜里翻墙溜去大厨房,偷几块糕点带回来,就是一天的饭食。

之所以能找到这些点心,当然是阿兄的默许。阿兄是嫡长,又封了世子,再不济身上也有前程,府里没人敢顶撞他。要不是他私下照拂,日子更没指望,连稍有体面的仆婢也敢欺负到头上。

我提心吊胆守着院门,寸步不离她身旁。

阿娘则平静地等待即将发生的祸事,很少吃东西,也很少睡。自顾自地写写画画,对着棋谱下棋消磨时间,吹那支阿耶送她的白玉笛——再也没有谁来打断她。那种心如死灰的安宁态度,让人毛骨悚然。

“阿耶会死吗?为什么逼死你才是向皇帝表忠,陆先生走前说的都是真的?”

我心里有很多疑问,在无数的迷雾里起起伏伏。

阿娘放下手中的笛子,慢慢点头。

她把故事的另一部分告诉了我。往事都是旧梦里的余烬,早已变成悬浮在半空的灰尘,她还在只身采撷火焰熄灭后残留的温度。

最后苦涩地笑着对我说,“阿纨,你差不多也该走了,跟着我是没有出路的。去洛阳杜家避一避风头,以后……”

什么是出路?我飞快打断她:“我不去。”

然后翻出那枚狼牙,挂在脖子上,贴身贴肉地佩戴。

阿耶再也当不成澹台氏最骄傲的子孙,阿娘也永远做不了宁王妃,我现在能做的,就是守住自己对未来的选择。我要留下来,和他们一起勇敢地面对一切。

阿娘说得对,没有人可以只凭把门一关躲进小楼就心想事成。

天宝二十七年冬,噩耗从长安传来。

阿耶赴的果然是场鸿门宴。

史书所记,满纸荒唐。澹台不破并非死于伤病,而是被皇帝残忍弑杀于深宫。

铁血亲王就此陨落,忠魂沉冤难雪。

老夫人承受不住晚年丧子之痛,一口气没续上来,潦草地出殡。

时间仿佛停滞的府邸,挂满了白幡,漫天凄迷。 R4YcMZ1OaIjg6SePsaUi2RZCvTO0R4c11x/351JzmTqm0jYa19T1aK/+iByRA0v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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